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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乐极生悲

蒋子龙文集.4,空洞 蒋子龙 24979 2021-08-08 03:13

  现在,该把这部书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请出场了。

  此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大号叫郝武长,外号“大刀螂”,长得精瘦老高,长胳膊长腿,喜欢弓背缩肩,性情阴鸷乖戾,活脱脱一个惯好从背后实施偷袭的大螳螂。

  太远了说不清,从郝武长上溯祖宗八代,八代祖宗都住在陕西洛南山区一个叫小孙庄的寨子里,距离运城地面少说也有四五百里地,鬼使神差地居然就跟焦家一家人的命运纠葛到一块儿了……这又是后话,眼下先看他怎样出场。

  他最喜欢的场面是婚礼——不是他的婚礼,是别人的婚礼。别人结婚他开荤,最得以施展他的本事。农村人称喜事为“红事”,丧事为“白事”。庄上谁家有红、白事,都躲不过郝武长。他会不请自到,主家想不让他来都不行。办“白事”,他不怕死人,掐尸入殓,掘坟下葬,只要让他吃饱喝足了,什么事都可以比画两下子。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掺和“红事”——人家自动给你帮忙你还能拒之门外吗?谁家结婚都图个喜庆热闹,得罪了郝武长,难道是想把“红事”办成“白事”?

  这年开春后第一家娶亲的是庄北老邢家的二小子邢克强,比郝武长还小几岁。往后在这一垡子后生中还打着光棍的,可就只剩下这个郝武长郝大刀螂了!

  正式迎娶的日子是明天,庄上办喜事一般要热闹三天,你热闹几天,郝武长就要去吃上几天。他睡了个长长的大懒觉,爬起炕就快晌午了,肚子瘪得前心贴后心,他此时的样子就不像刀螂,而是饿狼。他钻出窑洞想直奔邢家,可当街口站着几个汉子正谈论邢家的婚事,一见郝武长就更来了精神,一起拿他取乐——

  郝武长,这会儿就想去邢家吃啊?

  你这只大刀螂冬眠又醒过来啦!

  郝武长,可要小心一点肚子!

  庄上的人相互称呼有两种规矩,一种是按年龄辈分,爷、伯、叔、哥、弟地叫,一种是省去姓只叫名字,如武长、克强,显得亲近。可庄上人对郝武长,不论远近不论年龄辈分,人前背后一律连名带姓地叫他“郝武长”——全须全尾。这其实表明不拿他当回事,全无尊重。

  时间长了他也不太在乎,他就是在乎,人家也照样不拿他当人。莫如把心里的憋恨藏起来,也用相同的办法,对别人也嘻嘻哈哈:“饭不就是叫人吃的吗?我去吃喜酒是给他邢家的面子。”

  当街一阵哄笑:“你吹破了牛皮往脸上贴——好大的面子!”

  郝武长一个四岁的小侄子,平时有点怕他,这时候见他说说笑笑的挺高兴,就缠着叫他抱着到菜园里去抓蝈蝈。当街的人呛火:“小虎子你可真是不长眼眉,你三叔这会儿只想着去赴席,哪有闲空哄你呀!”被众人这么一诮呵,郝武长倒有些脸上挂不住,只好抱起小侄子来到村外的菜园子。

  见四周没有人,他狠巴巴地一松手,小侄子从他怀里摔到地上,同时他的脸也蓦地黑虎下来。他一手抓着孩子的胳膊,走进辣椒地摘了三个尖尖的红辣椒,抬手掐住孩子的下巴,硬逼着小虎子吞吃掉,辣得孩子只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最后他干脆把剩下的两个红辣椒都塞进小侄子的嘴里,而后恶狠狠地说:“小兔崽子,看你以后还敢再叫我抱着你玩儿!”

  他一松开手,孩子撒腿就跑,跑出老远才敢哭出声。

  郝武长得意地笑了:“有这一回,保准这个小王八蛋以后再见了我想躲都怕来不及。”他笑模悠悠地从菜园子直奔邢家。

  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侄子这样呢?知道他根底的人,对他做出什么事都不觉得奇怪。他在像他小侄子这么大的时候,饿得肚子里永远都像在烧着火。有个人拿了一块馍丢在一条大狗跟前,让他去捡。他实在饿坏了,宁可挨狗咬也要吃上那块馍,结果被狗逼到粪坑里。幸好那个粪坑浅,他能自己爬上来。如果再深上半尺,他早就变成大粪了。由于家底儿臭,郝武长的父亲一辈子在村里就没人看得起,又赶上那个不讲理的时候,他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戏弄,一场羞辱结束了,另一场羞辱又在酝酿。他认为别人从来都不怀好意,看谁都没有好心,见了人自己先有敌意,先不顾一切地憎恨对方,自己就能少受点伤害。仇恨是一种游荡的激情,跟着他满街转悠,这也许正是支持他长大的一种力量。妒忌和仇恨使他变得强健了,他不疼惜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

  到了邢家,他蛮自架势地摆出一副要帮着干活的样子。细活人家主人不让他干,粗活他不愿意干,于是就只有咋咋呼呼地自充大尾巴鹰,到处指指点点,成了一个越忙越添乱的家伙。主家权当打发一个要饭的,还得多赔笑脸,敬烟让茶,怕得罪了他到闹新房的时候新媳妇吃亏。

  到吃饭的时候,郝武长就不再指挥别人,开始专心致志地指挥自己的筷子。这是他的强项,甩开腮帮子猛塞。他上一顿闻肉腥可能还是在去年冬天谁家的喜事上,叫他怎么能克制得住这满嘴满肚子的馋虫?到最后直吃得连腰也弯不下了,打个饱嗝酒菜就可以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有帮忙的老辈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小声劝他:“饭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己的,千万别撑出毛病来啊!”

  郝武长仰仰脸,挺挺肚子,满不在乎地一笑:“没事没事,我们年轻人磨子快,蹦跶几下就消化啦!”他在心里边却骂上大街了:好你个老杂毛,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一旦吃饱喝足了,他就没有力气也不想蹦跶了,连吊儿郎当地装装样子都没有兴趣了。他之所以凑合过来应应景,纯粹是为了混顿饭吃,等到肚子塞饱了还混个什么劲呢?主家也乐得劝他回家歇着,还得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过来帮着忙活……”

  郝武长便借坡下驴地离开邢家。他心情不错,应该找个地方乐和乐和,顺便消化消化这一肚子的荤腥……可小孙庄哪有这样的地方?就是有,人们也都躲着他,他一去了人家就散伙。因为他没有钱,到处借债,借了又不还,时间一长爱玩儿的人谁还愿意跟他往一块儿凑合?

  到了他这个年纪,实在是该有个相好的啦。凭他的个头、身板,除去穷一点哪儿都不比别的男人差,而小孙庄的娘儿们闺女,偏偏就是先认钱后认人。他的哥哥、姐姐,不是没托人给他提过亲,可人家一听他的大名就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心想这时候如果有个也正在饥渴难挨的小娘儿们就好了,哪怕老一点也行,寡妇也凑合,只要不嫌他没有钱,只需要他这一身力气……想归想馋归馋,一时往哪里去找这样现成的小寡妇呢?

  郝武长晃晃悠悠、无精打采地又回到自己的窑洞,往炕上一倒,两腿一叉巴,继续琢磨到哪里去消遣这一下午。不把中午这一肚子饭食消化掉,晚饭还怎么吃得下呢?他正想着找点事干,事就真的找上门来了。有人敲他的破窑洞门,是庄西头的孙大田,在窑洞外喊上了:郝武长,你欠我的那一百块钱就还了吧……

  郝武长躺在炕上不吭声,心里的怨恨却在积蓄,整个人像严冬一样冰冷。

  孙大田站在窑洞口也不进来,就那么可着嗓子喊:“你不要不吭气,我知道你在屋里,我是在你后面跟着回来的。借钱的时候你说.三天一准还,现在三年都过去了,我老婆快要生了,一坐月子就得用钱哪!”

  郝武长在屋里喊道:“你回去吧,待会儿我就给你送去。”

  “真的?你可不能再哄我了。”

  “不信你就站在这儿叫唤吧!”

  “那好,我就先回去等着你啦!”

  等孙大田一走,郝武长就骂上了:“操你八辈祖奶奶,你等雷吧!你他妈的快生儿子了就要用钱?老子连儿子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转腿肚子哪!”

  穷的永远嫉恨富的。他骂着骂着忽然翻身下炕,出了窑洞直奔庄西头,来到孙大田的门口,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赤条条精溜溜地闯进孙大田的院子,偏巧就正赶上孙大田的媳妇在院子里晾衣服,吓得“啊”一声,怪叫着就往屋里跑。

  郝武长还无理搅三分地在院子里挺着肚子大喊大叫,恨不得让全庄的人都能听到:“孙大田,你们一家子都听着,要钱没有,老子只趁裆里的这件家伙了,想要就来拿吧!”

  孙大田拎了把菜刀就要出来拼命,他媳妇拦腰抱住了他,又央求正在炕上躺着的公公快点发话,免了郝武长的账。

  孙老汉只好下炕穿鞋,走出屋赔着笑说:“好娃哩,你欠的那点账不叫钱,免了免了,往后就别提啦!”

  郝武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免啦?”

  “免啦。”

  “你说了算数?”

  “算数。”

  郝武长这才向外走,一脸不屑,嘴里还骂骂咧咧:“真泄气,自己没有种,还上门逼债!”他到门外重新穿上自己那身行头,前后左右地看看,才趾高气扬地往家走,心里还略微有一点不满足——这么精彩的场面,却没有多少看热闹的人。小孙庄的人真他妈的没出息,大晌午头的,不知都猫在屋里干什么!

  他回去又钻进自己的窑洞,往炕上一倒,回味自己刚才的表现,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这才是男人,把孙大田这个狗日的一下子就比下去了。让他老婆把咱身上的零件全都看了个够,到半夜孙大田再跟她干那事的时候,她心里一准想的是我……她身条挺好,动作麻利,根本不像怀孕的样子,她迎面乍一看见我这个家伙的时候,张嘴瞪眼,半死不活,那模样真是馋死人了……

  他想着美事,再加上酒精攻头,晕晕乎乎地又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真香,睁开眼窗外有点暗了,忽然想起邢家晚上还有席,他娶媳妇我吃肉,天经地义!郝武长急忙爬下炕走出窑洞。天确实快黑了,街上很清静,有劲没处使的山里汉子,早早地就回窝守自己的女人去了。这暖融融的春天,本来就是个发情的季节,连牲口都选这个时候配种,何况是人了……他眼一花,影影绰绰像有个女人在他眼前晃悠,那身形腾一下就如同钩子钩住了他的魂儿,蹽开长腿撵上去。没错,是个水鲜水活的女人,奶子挺得老高,腰身很细,屁股绷得滚圆,在前头跑几步就回头冲他招招手,咧嘴一笑,一嘴小白牙亮得晃眼,这不是孙大田的媳妇吗?郝武长的劲上来了,挂在腰里的家伙就像气吹的一样硬挺起来,豁了命地追上去……追来追去追到村外一个草垛跟前,那女人成心逗他的火,一边围着草垛转磨磨,一边咯咯地浪笑。他已经疯了狂了,全身无一处不冒火,男人那点本钱膨胀到了极处,恨不得一把就能抓住这个精灵,女人却总是差那么一点不让他抓到。他呼呼地喷着粗气,恨恨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勾引我?”女人说:“你才是真正的男人,太厉害啦!”他得意洋洋地提高了嗓门:“你要用上我的家伙才知道厉害哪!”女人不再跑了,回过头来,眼睛里也像喷着火,轻轻说:“是吗?”郝武长感到一阵窒息,猛地向前一扑抱住女人,底下也狠命顶上去。只这一下,他魂灵脏腑就突然被掏个精空,一向自以为荣的那个家伙狂泄不止,他大喊一声,身子像死蛇一样瘫软下来。他从未侍弄过女人,却也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机会竟未能真正地进入女人,也是最让女人瞧不起的,心里头懊恼不已……

  懊恼和痛悔像棍子一样猛然间把他砸醒了,他正趴卧在自家冰凉梆硬的炕席上,怀里抱着个枕头,身下黏糊糊湿了一片……他叹口气,一捶炕沿翻过身子。窑洞外一片漆黑,已经是夜里了,他这一觉可睡得够长的。虽然肚子不觉饿,但错过了去邢家赴席,便宜了邢克强那小子,还是觉得有点亏。

  郝武长再怎么没心没肺,过这种日子也不会好受。当一个人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是他为自己犯愁的时候,也是他最真实的时候。只要他一为自己发愁就会恨别人,恨所有的女人,妒忌所有的男人,似乎从他能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憎恨,而不懂得感谢。在他的眼里,周围都是该憎恨的人,没有可值得感谢的人。恨来恨去,恨到根上还是他的父母造成了他今天的这副样子!

  天下怀有仇恨的人很多,但憎恨自己父母的人却很少。即使是再坏的人,也往往对父母多少还心存一点感激。唯郝武长,最恨的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恨他们生了他,恨他们既生了他又不给他留下好日子,不给他娶上媳妇就蹬腿闭眼。他不是不恨外人,是没有力量报复外人。在家里别人都让着他,他便可以任意发泄自己的怨恨,他的怨恨能反馈到所有跟他接触的人的身上,越是最亲近的人,憎恨就越强烈。

  其实他的父母在踹腿儿之前给他们弟兄五个每人留下了一眼窑洞,对一个农民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屋子屋子,农村人劳碌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给儿子盖几间屋子吗?鸟雀还要有个巢落脚,野兽也得打洞藏身,城市就是一堆屋子,乡村就是一片屋子。正因为有那么一间窑洞,郝武长才没有成为流浪鬼,它毕竟是个遮风避雨、挡寒躲热的栖身之所。然而让郝武长恼恨的恰恰是这间破窑洞,正因为有这间破窑洞,才把他拴在了小孙庄。他不是勤谨人,一想到在小孙庄至少还有个睡觉的地方,也就不愿意动弹了。如果没有这间窑洞,他可能早就走出去了,去外乡,去县城,说不定也早混出个人样儿来啦!

  郝武长一上来邪火,对父母的恼恨就发泄到窑洞上。他下地穿鞋,从屋角捡起一把烂镢头就跑到门外去刨挖自己的窑洞根儿,这样仿佛就能报复他的父母。实际上他这间窑洞里也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摔打能供他撒气的了,有气只能往这眼打不吭声骂不出气的破窑洞上撒。他铿铿地刨了不一会儿,就把两边窑洞里的哥哥嫂子们都吵醒了。但只有敢说敢骂敢拼命的二嫂子能出来制止他,那女人“腾”的一声踹开了两扇旧门子,腰一叉,手指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子尖上,什么恶毒就往外扔什么:“郝武长,你他妈的又发疟子了?一会儿咚咚咚,一会儿嘭嘭嘭,是鬼敲门,还是阎王来拿你的魂儿?黑更半夜的,你自己睡不着还不让别人睡!你活腻了到外面有的是寻死的法子,跳崖投井,谁还拦你?你老这么刨窑腿子,窑塌了咋办?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哪!”

  真是怪,世间就是这么一物降一物,只要二嫂子站出来一骂,郝武长就老实。他也许在潜意识里就是希望借砸自己的窑洞引得一个女人出来跟他说话,即便就是淋他一头狗血也好,他也可借机说话、骂街。但外人不会想到,他回骂的并不是惹了他的二嫂子,而是他的爹娘:“你们这两个老畜生,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不会少生几个孩子?要是只有我一个,你们也不至于早早地就累死,我也不至于光分一眼窑洞,穷得连个听骂的人都没有。你们就知道晚上在一块儿乐,乐完了就生,生下来又撒手不管,真是比畜生还畜生!”

  这是人话吗?他捎带着把他的兄弟姐妹也都骂了。二嫂子自然不饶,于是半夜三更的一场对骂就开始了……

  儿女小有小的问题,儿女大了也有大的麻烦。他们各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主意,一阵阵的还真让大人头疼。

  焦起周两口子似乎都拿儿子焦安国没有办法,他体质上像母亲,身材不高,白净脸,通鼻梁,清清秀秀。可性情又随谁呢?整天恍恍惚惚,家里即便忙翻了天,好像也跟他没有多少关系。他总像游离于熬药治病之外,与焦家人都关心的事格格不入。

  他基本上算是农家子弟,最喜欢回平陆老家,每年学校放寒暑假都回老家去过。老家有他养的狗,名叫“尾巴”——只要他一回去,就像尾巴一样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夏天还可以玩儿鸟。最主要的是回到老家有奶奶宠着他,从心里感到自由自在。奶奶得了一种“笑病”,见了谁都笑,连看见牛呀驴呀鸡呀狗的都笑,说话的时候笑,不说话的时候也笑,连睡着了都常常会笑醒了。看见亲的热的,奶奶的笑容就更加慈祥可爱,而独自一个人发笑的时候,表情就显得难看而可怕,所以说这也是一种病。老家的人就希望安国多回去陪陪奶奶。而焦安国认为自己的父亲焦起周得的是不会笑的病——或者叫“挨整后遗症”,心里的火老发不干净,对孩子们管得太严了,干脆说孩子们就没有对的时候。因为他是男孩子还略微好一点,姐姐最婵都应该改名叫“最惨”了,放学回来不是干这就是干那,到晚上没事了才能写自己的作业。放假了他可以回平陆,姐姐还得留在下古林干活。因此焦安国平时在家里最愿意干的活儿是姐姐要他帮忙的事,或者是妈妈分派给他的活儿。

  小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天天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可长大了又有什么好呢?随着焦安国年龄不断地增长,家里对他的希望就越大,要求也越来越多;唯自由他感到越来越少,他不能再随意回老家了,即使学校放假,也要留在父母身边帮着干活,而家里的活儿是永远也干不完的。

  这一年初夏,焦安国考大学前的总复习进入了冲刺阶段,忽然接到老家的来信,三叔焦斌丹耙地的时候被耙齿扎伤了一只脚,发炎后连炕也下不了了,偏赶上奶奶也病了……按理应该是焦起周自己回去,可矿上正在为他“落实政策”,一次次地谈话,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跑,领取补发的工资,办理回医院上班的手续……确实是走不开。武桂兰又被名气越来越大的医疗站缠住了身子,站里住着十几个结核病人,她走了这些病人交给谁?焦安国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满心欢喜,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为顾全大局挺身而出的样子:看来只有我跑一趟了。

  焦起周看着儿子没有吭声,他对安国这种勇于牺牲自己的动机有怀疑。武桂兰明确表示不同意:“你就要高考了,眼下正是较劲儿的时候,心一散还上得了大学吗?”

  焦安国显得胸有成竹:“外行,你以为还指望着这几天复习功课?都到这时候了,就剩下放松精神,养精蓄锐了。去看奶奶不就是几天的工夫吗?正好让我换换脑子。关键是只有我回去才能解决问题,奶奶一见到我也许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他说的是真话,奶奶一年到头的就是想孙子!

  没办法,知道老人病了不派人回去是不行的,要回去就没有人再比安国更合适的了。焦起周把刚补发的一百六十块钱交给安国,又拿了一点药让他带上。

  焦安国一走出下古林,看看四下没有人,嗷的一声怪叫就撒了欢儿啦!这半年多真把他给憋坏了,毕业复习,毕业考试,高考复习,摸底考试……他坐上了汽车还美得对着窗子哼歌。

  回到老家,一进三叔的院子,大黑狗“尾巴”就欢叫着蹿上来,摇着尾巴往他身上扑,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耳朵……他把自己在路上都舍不得吃的一块火腿塞到狗的嘴里。听到狗这么一叫,奶奶在屋里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身上的病仿佛立马就好了一多半,先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又像灯断了电一样突然止住,隔着窗子喊道:“安子,安子,先别跟狗打滚儿呀,快进屋来喝点水……”

  奶奶的病是急的、累的。眼看麦子都熟过劲了,别人家的麦子该割的割该拔的拔,都已经上场了,可斌丹家的麦子由于他下不了炕还在地里竖着哪,要是赶上一场大雨不就全糟践了嘛!老太太想帮着三儿媳妇抢回多少算多少,活儿还没有干多少却头昏眼晕地发起烧来。安国跳上炕,给奶奶又揉又搓,治病不治病地哄得老人身上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又把带来的专治外伤的药给三叔敷上,老太太最信服自己的儿子焦起周,有起周给开的药,三儿子的这只脚就算保住了。但关键还是斌丹地里的麦子,那才是老太太的病根儿。

  要收麦子也是明天的事。现在天快黑了,正是下网逮鸟的最好时机。焦安国到南屋里找出捕网和两个鸟笼子,带着“尾巴”就出门了。天傍黑的时候,场院里的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鸟们也趁机落下来饱餐一顿。他将网下好,拉着“尾巴”躲到一株大树后面,当看到网前的鸟落了一大片的时候,就一拍“尾巴”,黑狗冲出去一扑一叫,几十只鸟同时腾空而起,顶着丝网向场外飞去。如果鸟们同心,朝着一个方向飞,那分量很轻的丝网是坠不住它们的,它们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当丝网被树枝挂住的时候,它们就有可能摆脱羁绊重新获得自由。可惜,鸟们心不齐,目标不一,因为被网罩住的并不是一种鸟。它们驮着丝网刚刚飞起来,就这个想往东,那个想往西,这个要高飞,那个要低掠,力气相互抵消,扑通一声跌落到地面上,让焦安国抓个正着。

  还好,玩儿鸟也有玩儿鸟的规矩,不能吃鸟,不能害鸟,他选了一只白脖、一只大头狼和两只玉鸟放进笼子,将其余的鸟又都放了。

  晚上,安国带着“尾巴”,细棍儿上架着大头狼,去看望远房的两个哥们儿。他给他们每人一支漂亮的电子笔,但笔不是白给的,要他们第二天帮着他给三叔收麦子。

  第二天,这两个叔伯哥们儿使坏,大块地的麦子割完之后,他们提出剩下的那一亩多长条地里的麦子要拔。因为这块地肥,土质松软,麦子也长得格外高大粗壮,最适合把它连根拔下来,麦秸根到冬天可是烧炕的好东西。负责把麦子往场里运的三婶一个劲地劝阻,那俩小子却嬉皮笑脸地激焦安国的火:“怎么样,还有种吗?在外边养得细皮嫩肉的,是不是拔不下麦子来了?”

  焦安国知道这是想要他的好看,如果服软求饶就太难堪了。他没有说话,丢掉手里的镰刀,往两个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哈下腰抱着地边上的一垄麦子就动手了。麦子并不难拔,他以前也不是没有拔过麦子,还能叫这俩小子看瘪了!他听到那俩哥们儿在身后说:嗬,还行啊!

  当焦安国拔到地中间的时候速度就慢了下来,两个手掌刺痛,腰像断了一样,天气又热,从头到脚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脖子上身上沾满了麦芒,刺痒难挨。那两个哥们儿却从他身边嗖嗖嗖地拔到前面去了。拔麦子是农村的三大累活之一,一只手在前,另一只手要揽住拔下来的麦子,当拔满了一把之后,双手掐住麦秆抡起来将麦秸根向鞋底子上一抽,根上挂着的土块就像子弹一样向后激射。所以,拔麦子都是你争我抢地要赶到前面去,谁在后边就得吃土块。焦安国渐渐地就落了下风,那两个哥们儿在他的前面左右开弓,“劈啪、劈啪”,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夹裹着沙土像冰雹一样不停地向他砸过来,打得他脸不敢抬,腰不敢伸,连嘴里都溅满了沙土。

  “尾巴”似乎也看不过去了,站在地边上冲着前面那两个小子狂吠不止。

  焦安国低头缩脖地忍着,谁叫自己拔得慢呢?越是这样被动地挨打,他拔麦子的速度就越慢,越慢也就更被动。他忍无可忍,终于发狠了。真的发了狠就豁出去了,哪儿痛也顾不上了,痛变成了快,大痛变成了大快。渐渐地他拔到了那两个人的前面……

  到麦子全拔完以后,他偷偷察看自己的两只手掌,上面布满了血泡,有的已经被磨破,流水淌血,黏黏糊糊。他再想攥拳都攥不上了。

  一周后焦安国又回到原田,再打开高考复习提纲,感到生疏,看不进去,就好像有许多年没有碰过它了。他原说回老家可以换换脑子,想不到竟换得这么彻底,把他原来自以为已经准备好了的东西给换丢了,这一下子他紧张了。本来原田县中学每年就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学生能考入大学,焦安国如果能保持最佳状态是有希望的,这心里一发慌,成绩可就大打折扣了。在填写志愿的时候焦起周又非要他把太原工学院改成山西中医学院,结果是名落孙山。

  高考一落榜,焦起周对儿子就更不满意了,甚至看他哪儿都觉得不顺眼。安国明明是在农村和矿区长大的,接触的都是农民和工人,怎么会养成了城里人的一身坏毛病呢?什么新鲜玩儿什么,一到夜里来精神,大白天却睡懒觉。老大不小的了,大学又没考上,不正应该帮着家里干点事吗?他可倒好,天天把自己关在他的小屋里,不知在胡鼓捣些什么,就是该吃饭了,不喊个三遍两遍的都不出来……

  焦起周对儿子的火积压有好多天了,这一天终于压不住地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起来:

  “安子,小安子,快点!”

  在儿子没出来之前他并不傻等,自己先一点点地干起来。

  他想垒一间屋子。由于外地病人越来越多,有些路太远的就只能住下来,武桂兰把三间最大的正房当了病房,他们两口子和最婵、最芳两个女儿就都挤到了东厢房的一个大炕上。儿子占了西边一间存放杂物的小屋。焦起周的心里老惦记着院子里那晒好的一堆药,怕下大雨给冲了,就想抓今天有空,在儿子的小屋旁边再搭一间放药的屋子。土坯早就准备好,他起了个大早又把泥和好,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东风不是别的,就是他的儿子。垒一间房子当然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还能是别人吗?

  可他的儿子焦安国,到现在还没有出屋,再磨蹭一会儿就到晌午了。

  焦起周又提高了嗓门:“安国,你是怎么回事?”

  小屋里仍旧没有动静,这下焦起周的火气可真的蹿上来了,他走过去一把拉开了儿子的屋门,猛然间乐声大作,彩灯齐亮,吓得他一个惊悸,又疾步退了出来。他才几天没进来,这间房子就变成一个魔窟了!

  所谓彩灯不过是五颜六色的小灯泡,那乐声则是从小屋的各个角落播放出来,其音响之强烈如地动山摇,简直就能把小屋的房盖给掀了。所有这些玩意儿的开关都跟小屋的门口连着,谁一推开门就能立即享受到这魔幻般的音乐和色彩。这本是焦安国哄着自己玩儿的,焦起周毫无思想准备,焉能不被吓个魂飞魄散!

  他定住神,看见儿子坐在床上,光着脊背,手里拿着电烙铁,不知又在焊什么东西,头上还戴着耳机……难怪喊他那么多声他不理不睬呢。一看老子的脸色,安国赶忙摘下头上的耳机,关掉音响和灯光,居然还反问他父亲:“有事啊,爸?”

  叫焦起周说什么好呢?他想进屋去说,可屋里没有他立脚的地方,不知一脚踩上什么电门,又会被吓一跳,只好就站在门口,尽量克制着心里的火气:“看看你这个样子,玩玩闹闹的动力天生就有,可让你读书用功的毅力就是树立不起来,你不知道有句老话叫玩物丧志吗?”

  焦安国心不在焉,随口说道:“老话都是在过去的老年间才有用,现在讲究把志向跟玩儿结合起来,善于玩儿大志的人才会有大作为。”

  当老子的一愣:“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现在玩儿的是什么志?”

  安国仍旧懵懵懂懂:“志?你说我的志是什么?”

  “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连自己将来要干什么还要问别人?我和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当然得学医,继承咱们家的这一摊子。”

  儿子不以为然:“这是你的志,并不是我的志。”

  当父亲的心中一震:“你的志是什么?”

  “学电,现在电的分类很多,将来干哪一类我还没有确定。”

  焦起周被顶得怒气勃发,儿子很小就教他背《汤头歌》,耳濡目染,怎么反而不爱医学爱上电了呢?他深知性格内向的儿子是何等固执,这时候跟他讲道理也没有用,就索性以老子的身份正式通告他:“不行,为公为私你都必须学医!”

  儿子不再说话,那神情分明在说,你要强迫我,那有什么办法呢?

  焦起周却还不放心,要再叮嘱一下:“我教你读的《万氏秘传片玉心书》读了吗?”

  “读了,‘惊风有二,有急有慢。急惊风为实为热,当凉惊泻火;慢惊风为虚为寒,当用温补。不可一概混治,以致杀人。’”

  “‘十八反’哪?”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芫遂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九畏’呢?”

  “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狠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为最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竟然没有问住儿子,这倒让焦起周没想到。

  安国虽然明确表示不愿意学医,可父母留的功课还是不敢不硬着头皮背下来。他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眼神看着父亲:“还要我往下背吗?”

  “你呀,就靠这点小聪明。”刚有点消气的焦起周,被儿子揶揄得挂不住脸,忽然记起自己是来找儿子干活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还真把他搞昏头了,便大声吩咐说:“快出来,给我搬坯!”

  “说理说不过,考医书难不倒,就要实施劳动惩罚……”焦安国把垒房子当成是父亲使气,心里不服,干活自然就带气,向父亲手里递坯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下子把焦起周左手的食指给砸伤了,疼得焦起周身子打晃,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他很清楚,食指的骨头肯定被砸断了。房子也垒不成了,他气哼哼地摔掉瓦刀,回房里去清洗、包扎受伤的手指。

  焦起周有个毛病,他若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说话。这不说话才是最让安国害怕的,他知道自己闯了祸,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焦安国的小妹妹最芳,从屋里蹿出来向他兴师问罪:“哥,瞧你干的好事!”

  焦安国哪有心思答理她,挥挥手:“去,去!”

  最芳可不饶了,她长得机灵可爱,是焦家的小公主,即便是经常爱绷着脸的焦起周,见了自己的小女儿也没了脾气,所以全家人平时就都宠着她。现在她要为父亲出气,哪受得了哥哥的这种态度?就扯开嗓子嚷起来:“你惹了这么大的祸还有理啦?把咱爸的骨头都砸断了!”

  焦安国一屁股坐到土坯上,压低嗓门质问她:“你叫唤什么?咱爸的骨头多了,是哪一块被砸断了?”

  最芳打个愣怔:“手指也是骨头!不信我砸你的试试,看你疼不疼?”

  安国伸出右手的食指平放到土坯上:“砸吧,拿榔头用砖头,都行。”

  最芳还真被叫住了板,转悠着一对晶亮的黑眼珠没了主意……突然她抓起哥哥的左手:“我不砸,要下牙咬。”

  当哥的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说:“随便。”最芳果真把安国左手的食指放进自己嘴里,并加上了一点劲,她希望哥哥喊疼、求饶、认错,这事就算完了。可焦安国还是心不在焉,一声不吭,最芳又不能真下力气咬,吐出来又太没面子,竟急得眼泪汪汪……

  幸好,这时候武桂兰和大女儿最婵陪着焦起周从屋里走出来,焦起周的左手食指上已经缠了白纱布。武桂兰说:“安国,陪你爸到医院拍个片子。”

  焦起周却生硬地拒绝:“用不着,我自己去就行。”

  “我去,我去!”小女儿最芳叫叫嚷嚷地蹿过去,焦起周紧绷绷的脸上开了缝儿,没有再拒绝。小女儿跟他最亲,同时也是他的大玩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最芳愿意,都能哄得他开心。

  焦起周临走又撂下一句话:“中午吃饭就不要等我们了,我们在矿上吃。”

  父亲一走,安国对最婵说:“姐,你给我打下手,咱们把这间屋子垒起来吧。”

  最婵已经是大姑娘了,身材如修竹当风,心性娴静诚惠,她了解弟弟的心思,却对他的瓦工技术没有信心,小声问道:“你行吗?”

  焦安国心里并没有底,但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便鼓着气说:“没问题,这有什么?”

  武桂兰在一旁笑了:“打住吧,看看你,是个能盖房子的料吗?”她走近儿子,给他掸掸身上的土,抹掉他脑门上的一块泥巴,问道,“肚子饿了吧?”

  安国摇摇头。

  “咦,早晨没吃饭,昨天晚上也没有好好吃,怎么到现在还不饿呢?”武桂兰随即给儿子派了一个任务,“到村边儿的场上去,捡点鸟雀的屎回来。”

  儿子不解:“捡那个干什么?”

  “雀屎是药,要多捡一点。”

  这事容易,焦安国知道到什么地方能拣拾鸟雀的屎。看他出了院子,武桂兰在后面又叮嘱了一句:“快点回来,我还等着用哪。”

  武桂兰看着儿子无精打采地向村外走去,她像是跟大女儿说悄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起来也怪怪的,咱们家就安儿这么一个小子,按理说宠还宠不过来呢,可他们爷儿俩老是合不来,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叮当个没完……”

  最婵没有应声,她只比安国大两岁,却已经是母亲的得力助手了,帮着下药、熬药,给病人换药,俨然是半个大夫。她搂着母亲的肩膀往屋里走,并安慰说:“安国有自己的蔫主意,爸是恨铁不成钢,你别往心里去,他们闹归闹,亲归亲。”

  “是啊,干活儿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武桂兰的精神很好,这些年让她犯愁的事不多,儿女都大了,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武大夫”了……她回到房子,和最婵一块儿把熬好的药做成一贴贴的“回生膏”。

  房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床上、窗台上、桌子上,还有一块块木板上,都摊放着膏药。两间东厢房既是医生的卧室、办公室、食堂、理疗室、药房,也兼作制药车间。把膏药制好,娘儿俩又点火做饭,安国也捡了一把雀屎回来。武桂兰把他赶到外面去,将麻雀屎搀进玉米面贴了两个小饼子。最婵看得目瞪口呆:“妈,你这是干什么?”

  “吃啊!”

  “给谁吃啊?”

  “喂狗!”

  到吃饭的时候,桂兰特意弄了三碟安国爱吃的菜:炒干虾米皮、辣椒白菜、大葱蘸酱,全都是很下饭的菜。最后,她拿出那两个搀了麻雀屎的小饼子,放到安国眼前:“这是给你的,都得给我吃了。大小伙子了,不好好吃东西还行!”

  最婵刚要叫,被母亲斜楞一眼,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安国看看姐:“你怎么啦?”

  最婵老实,又忍不住笑了:“咱妈净绝招儿……”

  安国好奇:“什么绝招儿?”

  最婵却不敢说破:“你叫咱妈自己说吧。”

  武桂兰却一点不笑,一边吃着饭一边给两个孩子讲自己对绝招的想法:“世上无论哪一行都有自己的绝招儿,前人为摸索一种绝招儿不知走了多少弯路,耗费了多少心血,甚至还会搭上性命,没办法,一招鲜吃遍天嘛!世上能够流传下来的东西差不多都是绝招儿。比如说吧,你们都爱看戏,古装戏里戴着各式各样的高帽子或纱帽翅翻跟头很困难,难就难在折跟头的时候脑袋一朝下帽子就掉。过去晋剧的头牌武生‘满台飞’刚出道的时候,就老也解决不了掉帽子的问题,怕掉帽子就不敢翻跟头,不翻跟头还算什么武生?他什么招儿都用过了,往帽子里垫东西,把帽子改小,怎么练都不行。最后经人指点,买了好多东西去拜一个师傅,那师傅只说了一句话,‘咬住牙就过去啦!’多简单,想翻跟头的时候一咬牙,头上的青筋暴起,自然就卡住了帽子。”一双儿女听上了兴头,安国阴沉了一上午的小脸也有了笑容,他试着咬紧牙,再用手去摸摸自己额头的青筋……

  武桂兰也许有意要多讲点东西给安国听,便接着往下说:“医学上的绝招儿就更多了,甚至可以说,中医学就是绝招儿学。你爸刚进矿医院的时候,跟一个老郎中学治外伤,老郎中将秘不示人的药方口授给他,他依法炮制,伤口果真愈合很快,可就是收口儿难,老有个绿豆大的伤眼儿长不上,向外流水。你爸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药和老郎中的药一模一样,为什么老郎中给人治伤口就愈合得很好呢?直到老郎中快死的时候才传给你爸秘诀:将贴了多年的发黄的窗户纸熬进药里。你爸一试,立见神效。简单吧?捅破了就是一层窗户纸。可要捅不破,就是十万大山!你外公传下来的‘回生灵’就更是大绝招儿,可千万不能在你们手上断了,或者把这个绝招儿变得不绝了……”

  最婵看看弟弟,他眼前那两个雀屎饼子已经吃下去一个半了,就说:“妈,你不是还有治肚里存了食的绝招儿吗?”

  “有哇,等你们吃完了饭再讲……”

  安国兴犹未尽,见母亲留下扣子,就越发地想听了,一个劲儿催促。娘儿仨很久没有在一块儿说过这么多话了,武桂兰见儿女高兴,自己的兴致也越发地高,就说:“我是怕正吃饭的时候让你们听了恶心……从前有个大财主得了一种怪病,把能请到的医生都请来了,也治不好,不得不贴出告示,对能治好病者赏白银三百两。最后还是一个要饭的揭了告示,得到了这笔赏钱。你们猜他是怎么给财主治好的呢?那要饭的没有别的好东西,可鞋窝里的脚汗泥不少。他脱下鞋使劲挖出来,团成团儿,还真有点像黑药丸,自称是开胃健脾灵丹,那财主吃下去以后大吐不止,一番‘翻江倒海’,其病痊愈。”

  安国不以为然,“妈这是从《济公传》上看来的吧?”

  武桂兰笑着摇摇头:“我没有看过这本书,那个财主得的是厌食症,也叫积食症,就是肚子里存住食了,大吐一顿不是就全好了吗?治这种病还有别的办法,世上什么怪事都有,有些歪打正着的事不能当成绝招儿。比如上古林去年有个得食道癌的人,病到晚期,痛苦难熬,只求速死,就喝了敌敌畏。后来被家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人救活之后食道癌也不治而愈……”

  武桂兰正讲得引人入胜,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吆喝:“武大夫,你们家来人啦!”

  来找她的多半是病人,但这个病人显然不一般,竟能惊动村子里的人给他大呼小叫地通报。她赶紧放下碗筷,起身迎了出去,见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进院子,后边跟着几个瞧新鲜的本村孩子。

  那人一进院子就四下打量,先被三间高大正房上的一副长长的对联吸引住了。这显然还是过春节贴的,红纸已经褪色,却仍然能看得出撰联人的心态,其内容跟一般庄户人家的吉祥春联也大不一样——

  滴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

  悲人类的灾悯人类的难人类的疾苦人类怜

  横批:心存美丽善待生命

  武桂兰主动打招呼。来人打量着她,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仍旧很严肃,嘴角有一点向下撇,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不屑,声调也是居高临下的:“你就是武桂兰?”

  武桂兰点点头,看来人的脸色和态度,她知道这决不是病人,又不好意思一上来就直接问人家是谁,心里不免发毛。

  那人又看了一眼正房的对联,问:“这是谁写的?”

  安国替母亲回答:“我父亲写的。”

  哦……那人拉着长声,不知是什么意思,院子里的人也都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把自行车支好,掸掸裤腿上的土,才慢条斯理地自报家门:“我是原田县卫生局新药研究开发办公室主任,叫郑文杰。”

  主任……武桂兰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对这个头衔的记忆,不知这个主任是什么级别,高于股长、科长,还是一样大?郑文杰看她发愣,自管说下去:“奉局里指示,要对全县的农村医疗状况进行全面的检查整顿。你们这里好像就是个乡村小医院了嘛……啊?或者叫家庭医院!”

  武桂兰听不出这话里的味道是褒是贬,只是“检查整顿”四个字,像针尖一样刺了她一下。于是她赶紧说:“主任还没吃饭吧?快进屋坐。”又赶紧吩咐儿子到供销社去买烟,叫女儿快去把丈夫找回来……

  郝武长终于盼到了一对新人入洞房的时刻。

  好像入洞房的不是新郎而是他……实际还真差不多。至少在他离开洞房之前,新娘是属于他而不属于新郎。今儿个晚上,全庄的人都关注邢家的喜事,而邢家喜事的重点就是闹洞房。是谁在闹?谁在指挥着这场闹?是他——郝武长!

  全庄人都要看他的表演,他是今天晚上的大明星。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被人喝彩,被人央求,被人捧着抬着,风光无限。

  洞房里张灯结彩,收拾得红红绿绿、干干净净。从新人走进洞房的那一刻起,洞房就变成了唱大戏的戏台口,炕上炕下,窗台上,被褥上,外间屋,院子里,窗根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人挤人,人撞人,把新郎和新娘围在中间。夹在新郎和新娘中间的是郝武长,他乐不得再挤紧一点,整个身子都贴在新娘的身上,一张瓦刀脸随时都可以蹭蹭新娘的脸蛋,一双眼睛可以在新娘的脸上身上来来回回地死盯。若在平常,谁家的女人能让他这样蹭,这样肆无忌惮地过眼色?

  人声鼎沸,笑的说的嚷的哄的,把房盖都快掀起来了!

  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嚷什么,然而谁都可以任意地说笑叫嚷,粗的细的,荤的素的。闹洞房逗新人只是个由头,闹的人的目的在于自己发泄。闹洞房就是农村的狂欢节。

  趁着节目开场前的混乱,郝武长在新娘身上能找的便宜都找了,闻了嗅了,贴了蹭了,摸了抓了,顶了碰了……过完了头一轮瘾,他拿过新娘的红头巾在空中晃了几圈,可着嗓子喊叫,想把别人的声音都压下去:“老少爷们儿,静一静,精彩节目正式开始。”

  一阵叫好声过后,新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郝武长装模作样地把鼻子伸到新郎脸上嗅了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好光明正大地也去闻闻新娘身上的气味,他表面上是用鼻子闻,实际倒把嘴伸得老长,几乎亲上了新娘的嘴唇。他随后直起身子宣布:“好,都熟了,第一个节目是嘬软柿子。”

  这是让一对新人深吻,两个人自然扭捏。

  郝武长又说了:“新郎新娘脸皮薄,来啊,给他们化化妆!”

  一个小子端过一个碟子,里面盛着锅灰。郝武长用手蘸了锅灰先往新郎的脸上抹了两道子,这也是为了大大方方地摸新娘那富有弹性的皮肤做铺垫。新娘没有经验拼命躲,这一躲避恰好给郝武长提供了一个借口。他先用左手抓住新娘,胳膊身子一齐上,连搂带顶地制伏新娘,用右手在新娘的脸蛋上翻来覆去地摩挲了一阵,然后才说:“这下行了吧,打了脸再演节目就不用害臊了。”

  脸上被涂了锅灰,一对新人越发地不愿意接吻了。

  郝武长威胁新郎:“你嘬不嘬?你不嘬我可要嘬啦!”

  满屋子人都帮腔:“对,你不嘬可有人嘬啦!”

  也有人向着新郎,大声提醒说:“克强,快嘬吧,郝武长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他巴不得替你嘬哪!”

  新郎只好亲吻了新娘子。

  郝武长又宣布了第二个节目:“蛇溜道。”

  他解下新郎的腰带,把腰带最细的一头从新郎的脖领口捅到新郎的裤裆里,叫新娘从新郎的裤脚伸进手去抓出来。新娘一抓他往上一提,嘴里还要问话:摸着了吗?新娘摸不到,他就会说:真废物,连这个家伙都摸不到,等会儿怎么用啊?如果新娘说摸到了,他还会问:热乎的还是冰凉的?软的硬的?逗得满屋子人爆出一阵阵哄笑。

  蛇溜完道,他又叫新人“舔西瓜皮”、“咂过桥烟”、“糊顶棚”……已经到了后半夜,郝武长的节目却还没进行完一半。“保皇派”就开始攻击他:“郝武长,你有本事自己也娶上个媳妇,老跟人家的媳妇动手动脚的顶啥事?”

  郝武长逗别人逗得那么狠,人家都不恼,这时候人家说他几句他也不能恼,就嘻嘻哈哈地说:“嗨,瞧你说的,多少总顶点事。”

  “人家新娘子是高中毕业生,你这些节目全都太荤了,你有没有文一点的?”

  郝武长还真有两下子,立即接上嘴说:“好,我就来个文的,给高中毕业生出个谜语,要是猜不出,下一个节目就是‘起火带炮’。”

  屋里轰的一声,小孙庄的人都知道郝武长的“起火带炮”是什么意思。要把新郎的衣服扒光,赤条条用绳子绑在门框上,把一只大爆竹和半截香捆在新郎的命根子上,点着了香让新娘去把炮仗解下来。如果新娘怕羞不去解,就眼看着爆竹把新郎炸成太监。

  有人鼓动:“郝武长,快说你的谜语!”

  郝武长扬扬得意:“听着,抱住你的脖子,搂住你的腰,趴在你的肚子上弄肮脏。打一物件。”

  这种气氛根本无法动脑子,想帮新娘忙的人也猜不出,新娘更为难,小声嘟囔:“这是啥呀?太荤了!”

  郝武长逮着理了:“大伙儿看啊,她可没猜出来。我告诉你,这是围裙。荤啥?一点都不荤!”

  想保新郎新娘的人想想倒也是,全都无话可说。

  郝武长越发抖擞精神:“这不怪我吧?下面咱就来那个最精彩的……”

  这种日子不管郝武长闹得多么邪乎,主家也急不得恼不得。好在打从吃晚饭的时候,新郎的父亲邢老汉就托付了村长,请他在郝武长闹得太出圈的时候出面给解个围。同一张饭桌上几个老汉也都赞成,认为郝武长成天在村子里游逛,实在是小孙庄的一个祸害,应该给他找个事干,或者找个事由把他支到外边去。此时就在郝武长张罗着要给邢克强脱裤子的时候,村长挤进来喝住了他:“郝武长,你今天可闹得不赖,够水平。看不出你自己没娶过媳妇,闹洞房倒是把好手……”

  “哈,村长还过瘾吧?”郝武长是顺毛驴,吃顺不吃戗,果然被村长不咸不淡的几句好话稳住了。

  村长又说:“天就快要亮了,刚才光顾喝喜酒,有件大事给忘了,大孙庄的砖瓦厂让我推荐三个人,要年轻能干的,每月工资三百,不少吧?”

  屋子里的年轻后生一下子哄起来了:“敢情可不少!”

  “村长,能不能算我一个?”

  年轻人们嚷叫起来,立刻转移了大家的兴致,打断了郝武长的节目。

  村长问郝武长:“我第一个想推荐的就是你,你也该挣点钱,像克强这样体体面面地成个家。不知道你本人想不想去?”

  郝武长可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还能有他的份儿:“真的?村长你真想让我去啊?”

  “这还有假吗?你要打算去,就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得在早晨七点半钟准时到大孙庄砖瓦厂报到。”村长说完就出了洞房,其他也想争到这个机会的人,就跟在后面呼啦呼啦地离开了邢家,还没有过够瘾的人想再闹下去也闹不起来了。其实村长想让谁去心里早就有数了,把一大帮人引出邢家没有多远,就公布了他的名单,然后又把砖瓦厂的要求告诉了三个应聘的年轻人。

  有句俗话叫“乐极生悲”,真的就应在了郝武长的身上。

  清晨七点钟,三个人搭一辆拉砖的四轮拖拉机去大孙庄,郝武长抢着坐到前面。山路坑坑洼洼,他可能是睡着了,突然在一个大颠簸中被摔到地上,拖拉机正好不偏不倚地从他前胸轧过去。

  还算好,没废了他的小命,送到公社医院一查,被碾断了五根肋骨,其中一根断肋扎到肺上,将肺部戳了一个窟窿,形成胸腔积液和气胸。他的哥哥姐姐不能眼看他这个样子不管,各家给凑了点钱。村长觉得好心反而害了郝武长,也拿了一些钱给他治伤。郝武长算有事干了,四处求医,有药就吃,等到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老伤不仅没有治好,却又衍变成空洞性肺结核。他成了一个废人,原本就不爱干活,现在是想干活也干不成了。只要天气好,就坐在窑洞门口发呆……

  从春天耗到秋天,有天下午,地里活儿正忙,庄里空荡荡的,一外乡人走过了大半个庄子也没碰到个人影,路过郝武长的窑洞前一眼搭上了他,拐脚凑过来问路:“伙计,歇着哪?”

  郝武长懒懒的:“是啊,人废了,啥活儿干不了,光剩下歇着的劲儿啦……”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会喘气能说话的,外乡人热情很高:“什么毛病值得这么丧气?”

  “咳,叫拖拉机轧的,肺里有个洞,洞里有结核。”

  “嗬,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呢!你老弟碰上我算是福大命大。我是运城下古林的,我们村上有个武大夫,专治肺结核,三服药下去,保你活蹦乱跳,而且花不了仨瓜俩枣的钱。实在拿不出钱也没有关系,她还舍医舍药。”

  郝武长并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美事,这个外乡人肯定是有求于人,才这么乱吹。但他还是提起来一点热情:“那你到我们山里来有啥事呢?”

  “听说你们这一带的牛不错,我想买几头,正找不到卖主。”

  郝武长笑了:“你问我倒真是问对人了……”他也正闲闷得难受,就连蒙带唬地大谈买牛经,还真的介绍了几个有牛想卖的人家。那外乡人很感动,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下地址姓名,并一再叮嘱快来运城找武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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