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国殇
九歌·国殇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gǔ)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liè)余行,左骖殪(yì)兮右刃伤。霾(mái)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duì)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本篇在《九歌》中地位特别。它篇所迎颂者皆天地神祇,此篇独为人鬼。“殇”本指未满二十岁而死的人,“国殇”则特指为国捐躯的将士。刘永济说本篇“通体皆写卫国战争,皆招卫国战死者之魂而祭之之词”。诗中场面系敌强我弱,有其特定历史背景。
战国的秦楚争雄战争,从怀王后期开始,屡次以楚方失利告终。《史记·楚世家》记载:“(怀王)十七年,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大将屈匄,遂取汉中郡。楚悉国兵复袭秦,大败于蓝田。”“二十八年,秦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取重丘。”“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败楚军,死者二万,杀将军景缺。”“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顷襄)元年,秦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由此可见楚国在抗秦战争中伤亡的惨重。而当时楚国的士气民情并不低落,在怀王入关而不返,死在秦国后,民间就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屈原这篇追荐阵亡将士的祭歌,就反映了这样一种同仇敌忾和忠勇的爱国激情。
全诗可分两段。第一段从“操吴戈兮披犀甲”到“严杀尽兮弃原野”,描绘严酷壮烈的战争场面。诗一开始就用开门见山、放笔直干的写法:战士们披坚执锐,白刃拼杀。古时战车,作用有如坦克,双方轮毂交错,“短兵(相)接”。诗从战斗最激烈处写起,极为简劲。在这个“近景”描写后,诗中展开了一个战场的“全景”:旌旗遮天蔽日,秦军阵容强大。敌若云,箭如雨。处于劣势的楚国将士却并没被危险与敌威所压倒,他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奋勇当先。这一段的描写,能使人联想到《义勇军进行曲》的“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诗人用了“特写”式笔触着力刻画楚方主将:他高踞战车之上,身先士卒,临难不苟。他的左右骖乘一死一伤,车轮如陷泥淖,驷马彼此牵绊,进退不得,却继续援槌击鼓,指挥冲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全军覆没。“严杀尽兮弃原野”,是一个“定格”的画面:战场上尸横狼藉。喊杀声停止了,笼罩着一片死样的沉寂。楚国将士身首离异,然而还佩着长剑,挟持秦弓——这“秦弓”是夺到手的武器。敌人胜利了,但是“杀人三千,自损八百”,这是一场令其思之胆寒的胜利。楚军失败了,这是一场令人肃然起敬的悲壮的失败。诗人通过有限的画面,表现了意味极为丰富的内容。诗中主将的遭遇,容易使人想到项羽《垓下歌》的前两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然而《垓下歌》的结尾是软弱无力的,远不能与《国殇》的结尾相提并论。任何的徒呼奈何,泣血流泪,都是愧对烈士英灵的。
诗的后段,用了一种义薄云天的慷慨之音,对死国者做了热烈赞颂。“出不入兮往不返”二句,与荆轲《易水歌》同致,“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以身许国者共有的豪言壮语。烈士们用鲜血实践了他们的誓言。他们死不倒威,死而不悔,可杀而不可侮。他们生命终结而精神不朽,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仍是出类拔萃的“鬼雄”!一首诗发明了两个词,一个是“国殇”,指为国捐躯的烈士,成为诗词常用词,如“捐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国殇毅魄今何在?十载招魂竟不知”(陈子龙《辽东杂诗》)、“希文忧乐关天下,算但哀时作国殇”(柳亚子《赠文怀沙》)。一个是“鬼雄”,即烈士不散之英魂。宋代李清照《绝句》就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名句。红岩烈士有“作千秋雄鬼永不还家”之句,句中“雄鬼”,就是“鬼雄”。至于陈毅的“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梅岭三章》)更是不著一字,尽得“国殇”“鬼雄”之风流矣。
《诗经》中以战争为题材或背景的作品,除《大雅·常武》中少量文字外,一般只写出征的一方,如《秦风·无衣》仅言“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小雅·车攻》仅言“我车既攻,我马既同”、“之子于征,有闻无声”,都未及正面的接仗。而《国殇》中却大写秦人狂风骤雨的凭凌,楚军浴血奋战与抵抗,两军短兵相接的激战。作者旨在歌颂阵亡将士的勇武,却没有简单地丑化敌人,相反地对敌方力量的强大做了夸张的描写,“疾风知劲草”,这样写对阵亡者的大无畏精神恰恰起到了有力的衬托作用。在战争诗的创作上谱写了全新的一页。
《国殇》紧凑而凝练,具有较强的艺术概括力。作者一扫诗人习用的香草美人和比兴手法,通篇直赋其事,造成一种刚健朴质的风格。有人认为诗中的战将非泛写,是指战败于丹阳之战的屈匄。其实诗人所祭颂乃楚国历来之“国殇”,并不限于一战。诗人用了艺术概括的手法,集中描写了一场浴血奋战的场面,在刻画中运用了“蒙太奇”式的语言,形象鲜明突出,篇幅短小精悍,在《九歌》中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