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词三首
清平调词三首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清平调词三首》是天宝之初(741-744)作者供奉翰林,做文学侍臣时所作。据晚唐李濬《松窗杂录》载,当时玄宗和杨妃在沉香亭观赏牡丹花,玄宗说:“赏名花,对妃子,岂可用旧日乐词。”遂召李白进宫,在金花笺上写下了这三首诗。历代注家蜂起,遂为传世之作。一则因为它与《菩萨蛮》《忆秦娥》一样是最早的文人词,“百代词曲之祖”(黄昇);二则因为它是“以易传之事(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为绝妙之词”(赵翼);三则因为它是第一个将杨贵妃比作大唐牡丹,是很经典的譬喻,就像近人将戴安娜王妃比作“英格兰玫瑰”一样。
这可能并不是李白特别想写的诗,但做了文学侍臣,有时不免如此。李白毕竟是大手笔,所以词写得很讨巧、很轻松。三首诗均是人花合写,风流旖旎,绝世丰神。或谓第一首赋妃子之色,二首赋名花之丽,三首合名花、妃子夹写,不过是时有侧重,而写人亦是写花,写花亦是写人,不必说得过分拘泥。
第一首开篇就以牡丹比杨妃的美艳。鲁迅讽刺新诗人讨巧,就说“形容不出”。而“云想衣裳花想容”,叠用二“想”字,就有形容不出,耐人揣摩的意思。有人说,这句应该是“叶想衣裳花想容”,并证以王昌龄之“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言俱从梁元帝文“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脱出。看似有道理,但读起来语感不对,太小家子气,“叶想”不如“云想”来得超妙。这与“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胜于“春花秋叶何时了”,是一样的道理。“春风拂槛露华浓”,抓住牡丹最鲜艳、最风韵的时候来写,正是春风得意。“露华浓”则含有“阳春布德泽”的意思,便是兼人花而言了。“若非群玉山头见”两句更讨巧,意思是美得像仙女一样,却又不直说。“群玉山”、“瑶台”都是神话传说的地名(西王母的居处),所以随时能碰见仙女。明明一句话也可以说完的,却偏用“若非”、“会向”作勾勒,使具体场所飘忽不定,但在仙山见过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诗人真会写。
第二首讨巧的办法,是运用典故。“一枝红艳露凝香”两句写杨妃的承宠。首句承“花想容”,从花说起,“露凝香”照应了前文“露华浓”,比喻君王的雨露恩泽,亦兼说人。次句则以巫山神女荐席楚王,比喻杨妃受到明皇的宠爱。而“枉断肠”则是说巫山神女徒为梦幻,而杨妃却是美梦成真。这又是弱彼强此的手法了。“借问汉宫谁得似”两句进一步,说必求其似,那也只有得宠于汉成帝的赵飞燕可以比拟了。“倚新妆”是说人靠衣装。当然,这也是最匪夷所思的譬喻。环肥燕瘦,本不容易联系到一起。而在倾城倾国这一点上,则并无二致。这也可以叫“意足不求颜色似”(陈与义),思出骊黄牝牡之外吧。
第三首从想象回到帝妃赏花的现场,“名花倾国两相欢”两句将牡丹、杨妃和明皇合到一起。首句写美人如花、花亦如美人,美人爱花、花亦爱美人,写出美人绝代风神,并写得花亦栩栩如生。带出次句“长得君王带笑看”,明皇则是名花与美人一齐爱,照应了上文雨露恩泽的意思。“解释春风无限恨”两句,紧扣唐明皇“赏名花,对妃子”一语点题,谓君王与妃子在沉香亭共赏牡丹,备极欢愉,忘却人间一切(“无限”)的烦恼。“解释”一作“解识”,作“释”字佳,有化解的意思。唐人有“花解语”(韦庄“云解有情花解语”)之说,而后世也将美人喻为“解语花”。所以“解释春风无限恨”依然是人花合写,侧重于花;而“沉香亭北倚阑干”,则是帝妃合写,侧重于帝。“沉香亭”是宫中亭名,以沉香木构建。用在诗中,也增加了几分词采。
明人周珽点赞:“太白《清平调》三章,语语藻艳,字字葩流,美中带刺,不专事纤巧。”说“语语藻艳,字字葩流”是对的,诗人锦心绣口,诗写得旖旎动人。说“美中带刺”,有人甚至说有“巫山妖梦、昭阳祸水”、有以“飞燕讥贵妃之微贱”(萧士赟)的意思,则未必符合作者的原意。因为这三首诗当时就为唐明皇所激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讽刺;就像唐德宗对“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表示激赏,丝毫不觉有什么讽刺一样。后人读出讽刺,是联系事后发生的历史事件而产生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