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遇三十八首(录三)
感遇三十八首(录三)其一
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
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
这是一首咏史诗,也是一篇谲讽之作,在《感遇》中原列第四。其手法非常简单,只是用韵文改写了两段可以类比的历史故事,并置一处,结论不言自明。
“乐羊为魏将”四句改写自《战国策·魏策一》:“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盃。文侯谓覩师赞曰:乐羊以我之故,食其子之肉。赞对曰: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谁不食!乐羊既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大意是:乐羊为魏国将领,奉魏文侯之命率兵攻打中山国。中山国君把他的儿子杀死,烹成肉羹送给乐羊。乐羊为了表示对魏国的忠心,竟吃了一杯肉羹。魏文侯重赏了他的军功,却不敢予以重用。
“吾闻中山相”四句改写自《吕氏春秋》:“孟孙猎而得麑,使秦西巴持归烹之。麑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纵而与之。孟孙归,求麑安在。秦西巴对曰:其母随而啼,臣诚弗忍,窃纵而予之。孟孙怒,逐秦西巴。居一年,取以为子傅。左右曰:秦西巴有罪于君,今以为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一麑不忍,又何况于人乎?”大意是:秦西巴为中山君侍卫。中山君孟孙到野外去打猎,猎到一只小鹿,就交他带回去。母鹿一路跟着,悲鸣不止。秦西巴于心不忍,就把小鹿放了。中山君不追究他的欺君之罪,还任用他做儿子的太傅。这使人想起《孟子》中齐宣王对一头牛的悲悯,得到孟子的高度评价,认为“有是心足以王矣”(《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这两则故事适成对照,说明残忍之人即使有功,也不可信用。而怀仁慕义之辈,即使有过,也可以信赖。诗人作此诗,当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古讽今。当时,武则天为了巩固政权,信任酷吏如周兴、来俊臣之辈,发明了种种酷刑,制造了不少冤案。连太子李弘、李贤,皇孙李重润以及李唐王朝的宗室,都因受到猜忌而招致杀身之祸。上行下效,社会上也出现了许多“大义灭亲”之事,堪称荒谬绝伦。清代陈沆《诗比兴笺》认为本诗是“刺武后宠用酷吏淫刑以逞”之作,信然。
其二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这是一首寓言诗,主题句是:“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原列第二十三。武则天时代,重用酷吏,滥施刑杀。陈子昂本人曾因直言极谏,致祸入狱。此诗当有感而发,并非海说事理。
“翡翠巢南海”四句,以南海珍禽翡翠鸟,因其羽毛美丽光泽,为美人所爱,喻贤士在野,以其德才为君王赏识。“南海”郡名,秦始皇时所置,治所在番禺(今广州),隋亦置郡。“珠树”乃神话传说中的“三珠树”。《山海经·海外南经》云:“三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杀身炎州里”四句,以翡翠鸟因羽毛珍稀而招致杀身,美丽的羽毛或为首饰,或为被饰,喻贤士在朝,徒供点缀升平,或贾祸杀身。“炎州”指热带的州郡,亦即南海。“玉堂”喻指朝堂。“旖旎”形容婀娜多姿的样子,“葳蕤”本指草木茂盛的样子,也可以形容华丽。
“岂不在遐远”四句,慨叹翡翠鸟以羽毛为累,未能远祸全身,喻贤士之多才为累,令人惋惜。“虞罗”原指掌山泽之虞人所张设捕鸟的网罗,喻法网。
诗中“多材信为累”的思想,屡见于《庄子》或庄周故事,如:“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庄子·秋水》)又如:“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山木》)如果庄子能看到这首诗,肯定是很欣赏的。
其三
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赢粮匝邛道,荷戟争羌城。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昏曀无昼夜,羽檄复相惊。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圣人御宇宙,闻道泰阶平。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垂拱三年(687),武则天欲袭击吐蕃,先由雅州(四川雅安)进攻羌人。当时身为麟台正字的陈子昂上书谏阻,道:“臣闻乱生必由怨起,雅之边羌,自国初以来,未尝一日为盗,今一旦无罪受戮,其怨必甚。”认为应当“计大不计小,务德不务刑;图其安则思其危,谋其利则虑其害。”(《谏雅州讨生羌书》)表明他反对不义战争的立场。兴寄为诗,便是这首“丁亥岁云暮”。本篇原列第二十九。
诗的开篇类乎史笔,准确地记下了事件及其发生的时间地点:丁亥岁(垂拱三年)冬天,武周王朝将用兵于蜀地。“西山”本为成都以西的雪岭,此泛指蜀西羌人聚居之地。“赢粮匝邛道,荷戟争羌城”二句为“西山事甲兵”的进一步的具体描写:战士们背负干粮,绕行邛崃山间,准备攻打羌人。一个“争”字,有主动和先发制人的意味。
以下诗人没有写战争和战争的结果将是如何,而凭借自己作为蜀人,对此次行军地理状况的熟悉,发挥想象,刻画阴郁可畏的征行环境氛围,暗示出战争前景的并不光明。“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这不仅是冬日山中气象的描绘,同时也表明一己的感情态度。阴风怒号,彤云密布,天昏地暗,而“羽檄复相惊”,则倍增愁惨。“羽檄”所惊为谁?难道仅仅是羌人?你看,出征战士们战战兢兢,如临深履薄——“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他们弯曲着身子,冒着山石崩塌的危险,在高山与深谷间前进,被驱遣着去进行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比山路更危险的,是这场政治冒险本身。这中间八句在诗中举足轻重,它形象地展示了这将是一场士气低落,失道寡助的战争。与后来岑参笔下的雪夜行军:“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相比,恰成对照。性质不同的战争,将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各各不言而喻。
最后四句是卒章显志的正大议论:圣人治理天下,得道则天下太平。(古人认为三台星——“泰阶”平,则天下太平。)而袭击羌人,是统治者(“肉食”者)的失策,百姓(“藜藿”指食野菜者)的祸殃。与篇首相映,结尾复归于庄重,使全诗政治色彩特浓。像陈子昂这样用诗笔自觉、经常地干预政治的诗人,在李杜以前的唐代诗人中为罕有。直发议论在审美功效上本有欠缺,但此诗由于中间八句成功地通过制造气氛作形象暗示,意味深长,在相当程度上又弥补了上述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