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海经十三首(录一)
读山海经十三首(录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山海经》十八卷,多述古代海内外山川异物和神话传说,晋郭璞为之注并题图赞。渊明诗中谓之“山海图”,可见他读的就是这种有图有赞的《山海经》。诗凡十三首,此为第一,写诗人幽居耕读的生活乐趣。
前四句从良辰好景叙起,归结到得其所哉之乐。“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而孟夏四月,紧接暮春时序,树上杂花虽然没了,但草木却更加茂密,蔚为绿荫。“扶疏”便是树木枝叶纷披的样子,陶氏山居就笼在一片树荫之中,这是何等幽绝的环境!良禽择木以栖,“众鸟欣有托”是赋象,而联系下文“吾亦爱吾庐”,又是兴象。“欣托”二字,便是“吾亦爱吾庐”的深刻原因。“谁不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欣托之乐,是有一个家的快乐,也是找到人生归宿的快乐,得其所哉的快乐。
“既耕”四句述说幽居耕读生活之梗概。里面值得玩味的,首先是由“既已”“时还”等勾勒字面反映的,陶渊明如何处理耕种和读书之关系,如何摆放二者之位置。他是耕种第一,读书第二。这表现了诗人淳真朴质而富于人民性的人生观。到孟夏,耕种既毕,收获尚早,正值农闲,他可以愉快地读书了。当然还不是把所有的时间用之于读书,这从“时还”二字可以体会。然而正是这样的偷闲读书,最有兴味。
陶渊明是否接待客人?答案是肯定的。他耐得寂寞,却生性乐群。“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是信笔拈来好句,却无意留下难题,使后世注家有完全对立的两种理解。一种认为两句一意,即居于僻巷,与世人很少往来;一种认为两句各为一意,说僻巷不通大车,然而颇回(召致)故人之驾。无论从哪一说,都无伤诗意。但比较而言,后说有颜延之“林间时宴开,颇回故人车”为证,也比较符合陶渊明的实际生活情况。
如从此说,则“欢言”四句就写田园以时鲜待客,共乐清景。农村仲冬时酿酒,经春始成,称为春酒,见于诗经。初夏时节正好开瓮取饮。举酒属客,不可无肴,而四月正是蔬菜旺季,从地中旋摘菜蔬,是何等惬意的事,主人的一片殷勤亦洋溢笔端。“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乃即景佳句,“好”“微”互文,和风细雨,吹面不寒,润衣不湿,且俱能助友人对酌之兴致。雨从东来而风与之俱,适见神情萧散,兴会绝佳,安顿亦好——如放在“吾亦爱吾庐”后,则前景后事,分作两搭,觉局量狭小;如此景事相间,便见得尺幅平远,包容较大。
末四句复回到“时还读我书”,即“读山海经”的题面上来。“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虽只点到为止,却大有可以发挥的奥义。盖读书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一种是功利型苏秦式的苦读,一种是审美型陶潜式的乐读。渊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时已有“乐读”的倾向,这从“游好”二字可以会意。而在归园田居后又大有发展。读书面更为广泛,这里便不是圣经贤传,而是《山海经》《穆天子传》(周王传),二者都属神话传说。有很强的文艺性和可读性。
毛姆说:“没有人必须为义务去读诗、小说或其他可以归入纯文学之类的各种文学作品。他只能为乐趣而读。”陶潜早就深得个中三昧。你看他不是刻苦用功,不是把读书当敲门砖,只是流观泛览,读得那样开心,读得欣然忘食——“连饭都不想吃”(贾宝玉读西厢语),从而有很多的审美愉悦,同时又有那样一个自己经营的美妙的读书环境,笼在夏日绿荫中的庐室,清风从这里悠悠通过,小鸟在这里营窠欢唱,当然宜于开卷,尚友古人。
陶渊明把读书安排在农余,生活上已无后顾之忧。要是终日展卷,没有体力劳动相调剂,又总会有昏昏然看满页字作蚂蚁爬的时候。而参加过劳动的感觉就是不同,这时肢体稍觉疲劳,头脑却十分好用,坐下来就是一种享受,何况手头还有一两本毫不乏味、可以当冰激凌消夏的好书呢?再就是读到心领神会处,是需要有个人来谈上一阵子的,而故人回车相顾,正好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呢。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二句是全诗的总结。它直接地是承上泛览流观奇书而来,古人所谓“宇宙”是时空双重的概念(《淮南子·齐俗》“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俯仰五字之妙,首先在于它道出了读《山海经》的感觉,虽然足不出户,由于专注凝神,诗人顷刻之间已随书中人物出入往古、周游世界,这是何等快乐;其次,陶渊明泛神论的人生观,即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精神上自能物我俱化、古今不分,此种境界只赖读书以导入,这是更深层的快乐。
从全诗看,这两句所包含的快乐已不限于读书,而已推广到人生之乐,陶渊明是悟性极高的人,他读书也是阅世,而人生也是一本书。读书可乐,生活可乐。这种人生观,是陶渊明皈依自然,并从中得到慰藉和启示,树立了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的缘故;在传统上则是继承了孔子之徒曾点的春服浴沂的理想,在实践上则是参加劳动亲近农人的结果。是一份值得重视的精神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