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本篇作于开禧元年(1205)。两年前作者以六十四岁高龄,时被执政韩侂胄召起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转镇江知府。词名曰怀古,其实针对韩侂胄准备北伐中原而作。表明作者主张抗金,同时反对盲目冒进,抒发了一腔老成谋国、忧深虑远的情怀。
上片缅怀本地英雄。京口即镇江,北固山下临长江,三面傍水势险要,山有北固亭。三国孙权曾建都京口,是曹操不敢小看的人物。故一起即从孙权咏起。“千古江山”当特指江东而言,而气魄之大,颉颃“大江东去”;“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是诗词特殊句法,还原散文语序当是“无处觅英雄孙仲谋”也。作者在另一首北固亭怀古词《南乡子》中写道:“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可与参读。
“舞榭歌台”三句,选本通解为承上,言英雄的流风余韵无存。颇犯于复。事实上这三句有更广的含意,它是由京口而联系金陵,由东吴而推广到六朝,囊括了唐李山甫《上元怀古》“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的诗意,又宋刘一止《踏莎行·游凤凰台》词云“六代豪华,一时燕乐,从教雨打风吹却”,亦可参证。而在六朝可以标举的英雄,除了孙权,更有一个宋武帝刘裕(字寄奴),乃本地人氏,起自草泽,晋末两度北伐,灭南燕、后秦,收洛阳、长安,后代晋自立。是本篇怀古的中心内容。“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直接是追思刘裕北伐的雄风;间接地也包含作者自己“年少旌旗拥万夫”、志在北伐的回忆。
下片重提历史教训。过片继续刘宋北伐的话题,总结其历史教训。盖刘裕之子,宋文帝刘义隆承父志三次北伐,而未成功。特别是元嘉二十九年(450)最后一次北伐,他急于事功,未充分听取老臣宿将的意见,而轻信了冒失鬼彭城太守王玄谟的怂恿,所谓“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轻启兵端,结果一败涂地,使小字佛狸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大起行宫于长江北岸的瓜步山,后世改建为祠。
词人以“元嘉北伐”影射南宋孝宗时的“隆兴北伐”。由于当时起事仓促,将领失和,导致符离(安徽宿县东北)之败,和“隆兴和议”的签订。从隆兴(1163)北伐失利到作此词时,时间过去四十三年,当时淮南东路(扬州路)烽火报警的情景,作者记忆犹新,现实和历史确实是打成一片的。和平苟安造成的严重后果,是沦陷区人民的民族意识日渐淡泊,竟至到佛(读比)狸祠下祭祀求福,长此以往,恢复无望。古代赵国名将廉颇晚年失意居魏,后赵屡为秦所败,赵王复思廉颇,派使者探望,使者为廉的仇家买通,还报赵王说廉尚善饭,然顷之三遗矢。遂不得召。词人以廉颇自况,感慨道:长期以来,朝廷又几曾关心过我们这些爱国老将呢?
本篇写成当年秋,稼轩又遭罢黜;明年夏,韩侂胄贸然下令北伐,终蹈隆兴覆辙,为稼秆不幸言中。与苏词如“大江东去”比,辛词较少哲理意味,而更富于现实性。苏词清旷,是哲人词;辛词沉雄,为豪杰词。辛词特色之一就是用典。此词内容虽紧扣现实,语言材料却多出史籍,其间涉及孙权、刘裕、刘义隆、拓跋焘、廉颇等众多的历史人物,而以与本地联系最紧密的刘宋史实为主。而宋文帝“封(祭天)狼居胥”一语,则又含汉霍去病事。虽为岳珂批评为“微觉用事多耳”,但作者左右逢源,无碍词气,非熟谙经史,而激情弥满,很难如此拉杂使事,而不嫌堆垛也。
或谓周邦彦为“词中老杜”,但这一称呼似更适合辛弃疾。辛词音情抑塞磊落,尤得杜诗沉郁顿挫之致。本篇怀孙权之英武,而叹六朝柔弱,是一顿挫;复于六朝碌碌中,拈出气吞中原之刘裕,又一顿挫;继金戈铁马之后,叹元嘉草草,又一顿挫;叹元嘉草草,而忆隆兴北伐,又一顿挫;谓战败之惕厉,犹胜和平时期的麻木,又一顿挫。此外,还有小的顿挫,如千古江山,而英雄难觅;寻常巷陌,而豪杰曾居,等等,千回百折,而又一气奔注。雄姿壮采,可付铁绰板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