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二首

　　其一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这首诗写女主人公待嫁的心理（或以为有遇合不谐之寓意），表面内容与古诗十九首之《冉冉孤生竹》相类，手法却有很大的不同。这是七律，那是古诗。古诗的写法基本上用内心独白，叙事大体为顺叙，手法基本上属现实主义，意境清晰。而李商隐七律则植入情景，感性显现，跳跃性强，裁词有象征主义、唯美主义倾向（如此诗之凤尾香罗、碧文圆顶、扇裁月魄、车走雷声、金烬暗、石榴红、斑骓、垂杨，等等），语词搭配具有活性，意境朦胧。“凤尾香罗”一诗，就从女子深夜缝制罗帐写起。

　　“凤尾香罗薄几重”二句，被省略的主语是女主人公。她深夜缝制罗帐，是期待与意中人相会。“凤尾香罗”是织成凤尾纹（“几重”）的薄罗，“碧文圆顶”是有青碧花纹的圆顶百折罗帐。宋人程大昌说：“唐人婚礼多用百子帐……棬柳为圈，以相连锁，可张可阖。”（《演繁露》）这顶罗帐是重要的床上用品，“百子帐”的喻意是多子多福，诗中人在夜深人静之时，挑灯自缝罗帐，与普天下所有自制嫁衣的女子一样，其兴奋、期待、喜悦的心情，俱于无字处流出。

　　“扇裁月魄羞难掩”二句，写诗中人追忆昔日邂逅，甜蜜、羞涩、忐忑的心情交织。出句写初次见面的羞涩，“月魄”指缺月阴影部分，代指月亮，而此处是形容团扇。有道是“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王建《宫中调笑》）“羞难掩”写女子初见对方，以团扇半遮面的样子，语出乐府“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团扇郎歌》）对句“车走雷声语未通”写意中人来去匆匆。“车走雷声”写女子听觉的敏感，能辨识对方的车声，与“新妇识马声”（《焦仲卿妻》）、“我已辨其音矣”（《李娃传》）同致；“语未通”，是说见过面，却不曾交换言语。而心许目成之意，亦见于言外。“车走雷声”一语，亦含“轩车来何迟”（《冉冉孤生竹》）意，直启下联的焦灼感。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句，写别后长期隔绝与悠长思念，既含心理期待，又有内心焦灼。出句写诗中人孤独的情态，场景乃是中夜之香闺，“金烬（灯花或烛花）暗”含孤灯挑尽之意，兼寓相思无望。“烬”字同“灰”，是作者常用意象，他如“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是诗中人心绪的象征。对句“断无消息”指男方信息中断，导致不祥预感；反过来说，要是能到对方不变心的呢，她的心中就会踏实：“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冉冉孤生竹》）“石榴红”，表明季节是春去夏来，暗示青春已逝，“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同前）

　　“斑骓只系垂杨岸”二句，言所思系马垂杨，愿逐好风相随，是女主人公一往情深的愿景。上句“斑骓”指毛色苍黑相杂的马，语出古乐府：“陆郎乘斑骓……望门不欲归。”（《神弦歌·明下童曲》）暗示意中人离诗中人的空间距离其实并不遥远。末句“何处西南任好风”，语出曹植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七哀》）总之，诗中人已做好心理上和物质上的准备，正是万事俱备，只欠“好风”。诗中人企盼佳期而不得之情，与寂寥中之相思期待，青春易逝之感，与作者的人生际遇相通；故诗中贯串着执着追求的意念，希望在寂寞中燃烧的情态，是作者的爱情诗与缺乏深挚感情的艳体诗的一个重要区别。

　　李商隐无题诗具有很强的原创性，“对文艺理论，对意识形态，对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对教条主义，对至今仍然存在的文学的狭隘性，对我们的诗学、文学、美学的一些框架，一些概念，一些符号系统，也是一种挑战。”（王蒙《李商隐的挑战》）读者的接受有一个从不理解到逐渐理解的过程。如明人许学夷云：“语虽秾丽而中多诡僻，如‘狂飙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深宫》）、‘落日渚宫供观阁，来年云梦送烟花’（《宋玉》）、‘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等句，最为诡僻。《冷斋夜话》云：‘诗至义山为文章一厄’是也。论诗有理障、事障，予窃谓此为意障耳。”（《诗源辨体》）就是隔膜的批评。批评者不知道，他所认为的“障”，正是李商隐的优点。

　　其二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首诗写孤独的女性心理，与前一诗在内容上略有差距。诗中女子被称为“莫愁”，出处为南朝乐府《莫愁乐》（诗二首：“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唐书·乐志》云：“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可知其身份为歌女。

　　“重帷深下莫愁堂”二句，从诗中人孤眠写起，从环境氛围写到内心体验。上句写层帷（包含罗帐）深锁，是女子卧室的景象，“莫愁”二字反形出室中弥漫着莫名的幽怨。下句“卧后”犹言躺下，“清宵细细长”是孤眠人对夜的感觉，她要么是失眠、要么是老醒，所以觉得夜长、盼着天亮，语云“愁人知夜长”，果然不假。遥起下文“本无郎”三字。本句之“细细”二字用得别致，因为在感觉上，“细”和“长”是相联系的，正如粗和短是相联系的一样。

　　“神女生涯原是梦”二句，写诗中人对爱情的深刻憧憬。“神女”典出宋玉《高唐赋》，序称楚王游高唐梦见神女，神女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出句的意思是，女子的爱情遇合只存在于梦中。对句即写女子的现实处境，句下原注：“古诗有‘小姑无郎’之句”，“古诗”指南朝乐府《神弦歌·青溪小姑曲》，诗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青溪在今南京钟山，汉秣陵尉蒋子文之妹未嫁而死，后人为蒋立庙，以小姑配祀，称青溪小姑。）强调“本无郎”，恰是说有思郎之意。

　　“风波不信菱枝弱”二句，写诗中人在生活中备受摧残，而得不到沾溉。出句说自己本像“菱枝”一般柔弱，偏偏遭遇“风波”的摧折；对句“月露谁教桂叶香”说自己虽有“桂叶”般的美质，却不能蒙受“月露”的滋润。此二句与作者显有寓托的“狂飙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深宫》）近似，“两者参较，益见‘内无强近，外乏因依’（李商隐《祭徐氏姊文》）之诗人托寓身世之痕迹。”（刘学锴）“不信”“谁教”为对仗中的勾勒语，前者意谓明知故为，后者意谓能而不为，以见“风波”之横暴，“月露”之无情也。

　　“直道相思了无益”二句，写诗中人备受煎熬，依然不放弃对爱情的信心。“直道”意为即使说，张相释云：“‘直’与‘就使’‘即使’之‘就’字、‘即’字相当，假定之词。”（《诗词曲语辞汇释》）有退一步讲的意思。“未妨惆怅是清狂”，语意近于宋词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含有不悔、自怜，甚至自赏等多重含义。“未妨惆怅”和“难得糊涂”可以作成一个对子，都是违乎常情、独持选项的姿态。“清狂”语出《汉书·昌邑王传》之“清狂不惠”，有似狂非狂、痴情执着、放任自我等多种意项，是贬词褒用。屈赋有“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涉江》），语意近之。清人黄周星云：“义山最工为情语。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非义山其谁归？”（《唐诗快》）此即透骨情语也。

　　李商隐的爱情诗不重叙事性、情节性，而借助比喻、象征、联想等多种手法，增强暗示性和跳跃性，故意境较为朦胧，前人多以为有寓意，惟难确指。清人姚培谦说：“此义山自言其作诗之旨也。”（《李义山诗集笺注》）何焯说：“义山《无题》数诗，不过自伤不逢，无聊怨题，此篇乃直露本意。”（《李义山诗集辑评》）张采田说：“通篇反复自伤，不作一决绝语，真一字一泪之诗也。”（《李义山诗辨正》）均可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