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逢久别者又别

　　十年曾一别，征路此相逢。

　　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这首诗的题目是纪事性的，表明是为多年未见面的熟人，在旅途偶然遇见，而又马上道别，有感而作的。

　　“十年曾一别”二句，写双方十年前分手，竟在旅途偶然相逢。笔者上山下乡时，曾听老农喻人生之离合，云似一箩黄豆中，放进几粒黑豆摇散，之后黑豆再攒聚的概率，几近于零。此自是妙喻。在信息、交通俱不发达的古代，两个非亲非故的熟人（题称“久别者”、意味着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分手十年，居然相逢于旅途（“征路”指远行的途中），这是何等的偶然，何等令人莫名惊诧和欣喜，又是何等的感慨。所以这短短十个字，实包含很深的人生感喟，容量其实不小。

　　“马首向何处”二句，写重逢又别，各奔前程。“马首”指马头的朝向，即驱马而去的方向，是合彼此而言之。也就是说，就像岑参逢入京使一样，双方的马头，朝着不同的方向。“向何处”是一个问询，是一方向另一方的问询，问答双方是可以互换的。照理说，末句应作回答，然而作者好像撇下这个问题，最后给出一个画面：“夕阳千万峰”。这个画面内涵十分丰富，意象有点接近“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毛泽东）。看似未答，其实答话已包含其中。对方（或自己）能回答的，只是一个即将前往的地名。至于路线，必是崎岖蜿蜒，要翻绕“万千峰”中的哪些峰，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而“夕阳”西下，今天还能走多远，说是看得见，其实也是看不见的了。总之，这样的诗句，是话中有话，特别耐人寻味。其艺术在于，作者只把一个“夕阳”和“万千峰”并置一处，中间不作任何解释性语言，令其自然融合，而读者依据人生经验，就会产生出无限丰富的意味了。越是有旅行经验的人，其感受越是丰富。而足不出户的人，也有漫无边际的想象。此外，“夕阳”给“万千峰”上抹上一层金色的光辉，这个景色，也富于视觉的美感，也有莫名的感染力。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了。

　　与此诗同样的感慨，也见之于作者一首七言绝句：“芜城陌上春风别，干越亭边岁暮逢。驱车又怆南北路，返照寒江千万峰。”（《馀干赠别张十二侍御》）然而比起此诗来，其境界、意趣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清人冒春荣说：“以十字道一事者，拙也，约之以五字则工矣；以五字道一事者，拙也，见数事于五字则工矣。如韦应物‘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权德舆则以‘十年曾一别’五字尽之。……此所谓炼字、炼句尤不如炼意也。”（《葚原诗说》）“芜城陌上春风别”一诗中，写进“芜城”“干越亭”等具体地名，“千万峰”前又加“南北路”，又点明“怆”意，使读者觉得芜累。而此诗不说具体地名，尽去芜词，于抒情不著一字，反而倍觉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