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二首
咏怀二首
其一
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
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
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
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
其二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
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头上无幅巾,苦檗已染衣。
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
《咏怀二首》作于宪宗元和九年(814)作者辞奉礼郎,回昌谷赋闲期间,清人方扶南说:“此二作不得举进士归昌谷后,叹授奉礼郎之微官,前者言去奉礼,后者言在昌谷。”(《李长吉诗批注》)
第一首借司马相如酒杯浇自家块垒。“长卿怀茂陵”二句,写司马相如病居茂陵(在今陕西兴平)之冷落。“长卿”为相如字,他早年事汉景帝为武骑常侍,因病罢免,后因《子虚赋》为汉武帝赏识,为孝文园令,后因病居茂陵。著一“怀”字,表明因病思归的意思。“绿草垂石井”,是说碧绿蔓草挂满了井边的石栏,虽然环境优美,却也幽冷。“弹琴看文君”二句,写因为有卓文君相伴,尚不至于十分苦闷。“弹琴”二字表明是知音,而非寻常伴侣。“春风吹鬓影”,写文君之青春美丽,不事雕琢而绘声绘色,写出相如平生极得意处,真千古佳话也。句下既有鲍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拟行路难》)的无奈,也有元稹“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离思》)的自得,可谓欣慨交心。
“梁王与武帝”二句,是说梁孝王早死,而汉武帝也没怎样重用他,相如仿佛被抛弃了。其实,无论是梁孝王,还是汉武帝都很赏识相如,恩遇有加,并不曾“弃之如断梗”,只是相如身体不行,病退茂陵,这才被武帝疏远了。而李贺本人,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如似的风光和眷顾。说相如怀才不遇,完全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惟留一简书”二句,是说相如遗著《封禅书》,最后成为泰山石刻。“金泥”,是填在石刻字内的颜料。据说相如病重时,汉武帝还惦着他的书,害怕散失了。派所忠前往茂陵,不幸晚了一步,相如已亡故了,特留下一卷封禅书,由家人献给汉武帝,武帝亦读之甚为惊异。相如有《封禅书》立在泰山顶上,请问梁王、武帝留下什么了呢?联想到李白的“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你就不能说这里全是为相如遗恨。这里应该包含有作者自恋的心理。这就是为什么下一首从“著书”说起的原因。
第二首写闲居昌谷,写作自适的生活。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之说,认为著书立说是通向不朽的途径之一。前诗言:“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实际上就属于这种情况。所以此诗“日夕著书罢”二句,与之意思衔接,是说自己勤奋“著书”,乃致早生华发。“惊霜落素丝”,是说几丝白发像秋霜一般地飘落下来,意近于李白所谓“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秋浦歌》)。接下来诗人便说“镜中”。“镜中聊自笑”二句,是顾影自怜,“笑”是苦笑:“讵是南山期”,也就是对自己的健康和寿命(“南山期”指长寿)表示怀疑,以其未老先衰也。
“头上无幅巾”二句,写作者在昌谷不修边幅的生活。“幅巾”又称巾帻、帕头,是用整幅帛布束首,是布衣之士所用的、儒雅而讲究的装束。看王绩:“幅巾朝帝罢,杖策去官忙。”(《赠李征君大寿》)就可以知道。作者因为生活贫寒,又无甚交际,也就从俭了。“苦檗已染衣”,是说衣服也是黄檗汁染衣料做的,取其价廉。“黄檗”树皮内层经炮制后入药,味苦性寒。古诗多双关人生辛苦,如:“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高山种芙蓉,复经黄檗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子夜歌》)诗言苦檗染衣,意谓人生已泡苦水之中。“不见清溪鱼”二句,以如鱼在水,譬喻昌谷生活的苦乐,只有自己知道。宋人岳珂《桯史》云:“至于有法无法,有相无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语出唐人裴休《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喻仍是欣慨交心,有寂寞中自有持守之意,略近于卢照邻“寂寂寥寥扬子居,岁岁年年一床书。惟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长安古意》)
自初唐以来,近体定型,凡五言八句,多为律诗。而李贺独醉心于乐府古诗,故造句不求入律,谋篇不求工对,如第一首;亦不刻意避之,如第二首前半,听其自然,自饶滋味。此二诗实五言古诗。鸾凤群中,忽逢野鹿,贵在不可多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