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二首)
鹧鸪天(二首)
其一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人间别久不成悲”,诗句其实包含一种深层的悲哀。小晏词多写别后之悲,而此词又兼写重逢之喜,充满梦幻的感觉。
上片追忆当年相聚之乐。酒宴上至今有“舍命陪君子”一说,当然也可以“舍命陪红颜”,图的是一个尽兴——“彩袖殷勤捧玉钟”写的正是这种情形,“拚(音“判”)却醉颜红”的“拚却”,正是“舍命”的意味。而那“彩袖”的歌女在悦己面前,也显得举措自在,尽兴歌舞——在杨柳围绕的高楼中翩翩起舞,摇动着绘有桃花的扇子缓缓而歌。“舞低杨柳楼心月”,是说歌舞的时间之久,几乎通宵达旦,直舞到月亮落下去,说的是尽兴。“歌尽桃花扇底风”的“风”字用得别致,或谓指歌声振荡出的声气(如卢照邻《长安古意》“清歌一唱口氛氲”),或谓指扇子摇出的风。诸说不同,我取吴世昌先生之别解,谓此“风”即“国风”、“风诗”之“风”——盖古人于歌扇一面画桃花,一面列曲目如今日歌厅之点歌单,以便于客人点歌。“歌尽桃花扇底风”即当晚唱完所有曲目,说的还是尽兴。这四句写回忆中情景,不免主观渲染,颇具辞彩,“彩袖”、“玉钟”、“醉颜红”、“杨柳楼”、“桃花扇”等辞藻,织成一片绚烂,恰是忆境。
下片别后相思和久别重逢。词中有两个“相逢”,一指过去的相聚,一指眼前的重逢。于别后苦情,一言以尽之:“几回魂梦与君同”——多少次在梦中见到你啊,然而每一次醒来,都发现原来是梦,原来是一场空欢喜。接下来写意外重逢,亦承此意,说眼前重逢本来是真的,但还是不敢相信,还是疑心是梦。语本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而道出的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一种普遍的人生况味。先是写梦如真,然后写真疑梦,更造成一种迷离恍惚之感,深刻地表现了人生若梦的主题。“今宵剩把银釭照”的“剩”字,或注为再三。但也以依本字解会,是说目前只剩一盏银灯,一个字就扫空上片所说的“彩袖”、“玉钟”、“杨柳楼”、“桃花扇”种种,遂有不胜今昔之感见于言外。因此,重逢虽有一番惊喜,回思往事,又难免有昨梦前尘之感。
此词在艺术上颇具音情之妙,配合梦幻的主题,词中用了二十多个前、后鼻音的字:殷、勤、钟、年、颜、红、杨、心、尽、扇、从、相、逢、魂、梦、君、同、今、剩、银、釭、恐、相、逢、梦、中等,约占全词字数的一半。这些鼻音字读起来,织成一片嗡嗡之声,将人引入一种似梦非梦的境界,恰好与词情配合,增强了感染力。这种处理不像是刻意的造作,而可能是凭感觉把握的结果。
其二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词亦怀人之作。上片回忆往昔。唐范摅《云溪友议》载有一个两世姻缘的故事:韦皋与姜辅家侍婢玉箫有情,相别七年后玉箫绝食死,再世为韦皋侍妾。“玉箫”代指旧时相好。四句写歌筵尽欢尽醉的情事,句句有歌(“小令”、“一曲”、“歌”、“唱”),亦几乎句句有酒(“尊前”、“醉”、“酒”),故颇饶唱叹韵味。“妖娆”有心许目成之意,著一“太”字,则成激赏。喝醉不免失态,但没法自制——“谁能恨”则是终不悔的意思。“酒未消”也包含意未消的意思。词人任情、率真的禀性,在此得到充分的表现。
下片写别后相思。春日寂寥,故曰“悄悄”;愁来夜长,故曰“迢迢”。这不是一般春夜的感觉,而是相思情切的表现。下句包含两个语典,一本江淹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后人多用“碧云天”寓托怀思之意;一本李商隐诗“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楚宫”一词隐含昨日风流故事,著“共”、“遥”二字,则表达了“去者日以疏”的恋旧情结。末二句写相思到极,寤寐求之,为全诗警策。人生天地间,受着各种制约,拘检颇多,正因为如此,自由才成为最高的理想。而作为潜意识产物的梦境这东西,却有“无拘检”的好处,能满足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于是此夜,词人的梦魂,又踏着满地白花花的柳絮,走过谢桥,重访意中人去了。
词人化用了张泌《寄人》诗意“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唯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也有创新,夜路上白花花的柳絮,是从月照落花的意境中翻出。点出梦魂“无拘检”,与不自由的人生对照,也是新意。“惯得”、“又”字,则表明类似的梦不止做过一次,即“几回魂梦与君同”也。而踏花过桥,更活生生展现了梦游情景,较之“别梦依依到谢家”具体生动多矣。据《邵氏闻见后录》载,与小晏同时的程颐读了这两句,笑道“鬼语也”,意甚赏之。连头巾气很重的道学家都受到感染,说明这两句确实富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