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金门
谒金门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这首词通首作独白语气,有说是写游子漂泊之感的,有说是代闺人抒写怨情的。细玩词意,当以后说为是。
词一开头就是突如其来的两句话:“留下得!留得也应无益。”令人摸不着头脑。然而这话中却分明暗示着一个富于情节性的离别场景:一方挽留无效,恋恋不舍;一方去意已定,没有多少回旋余地。恰如南朝乐府《那呵滩》所写的,这一个虽“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那一个却“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怎样也留不得的。这两句语意似重复而实有微妙区别,“留不得”是说对方不可留,“留得也应无益”是说自己也不愿强留。这样退一步、分两层说来,就把当时离别的情事烘托得更加细致入微。同时活画出回味那一段不是滋味的往事时,女主人公无奈而恼乱的情态。刘熙载论词说:“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艺概》卷四)这里即属顿入手法,一开始就以丰富的情节性吸引住读者。
这两句怨意极深,语气坚决,像要与对方一刀两断似的。然而在反复其言中,已暗自流露出“休即未能休”的意态。所以,以下两句从情事说是承上两句叙写那人去日的情况,感情色彩却大不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语气变得十分温柔了。她不但把那人初去扬州的日子记得清楚,连他的穿着打扮也记得如此分明。“春衫”是轻巧称身的,既言“白纻”又譬之“雪色”,乃极形其光泽夺目。三、四倒装。“白纻”句来得很突兀,要读到“扬州初去日”,联系前文“留不得”,方知写的是何人。这样倒置却使那“春衫”给人的印象更为鲜明深刻,不写人而写衣,不但能启发读者积极的联想,而且也符合人物心理的真实。因为经过时间的筛选,人们记忆中往往只残存着一些最为鲜明生动的细节印象,而他们也往往通过那不可磨灭的细节印象回忆过去的一切。“白纻春衫如雪色”这个特写镜头包含的形象语言极其丰富,不仅一个翩翩少年俨在,而且还显示出:那是个柳暗花明的春天,少年的去处又是繁华的扬州。则被他抛撇的人儿的心情便可想而知。
过片三句紧承上意,那人挂帆东下,忍心抛下自己而去了。“江上满帆风疾”虽是个客观描写的句子,却含“怨归去得疾”的主观色彩。展现的正是“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李白《江夏行》)的情景,而更为含蓄。所以汤显祖评道:“‘满帆风,吹不上离人小船’,今南词中最脍炙人口。只此一曲数语,已足该括之矣。”“轻别离,甘抛掷”,则照应“留不得”二句,指责那人薄情狠心,语气又峻急起来。而结尾两句又有所缓解:“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羡鸳鸯成双成对,叹自己如孤鸾一只,则爱他之情还是很深的。说彩鸳成双不够,还要说“三十六”,仿佛面对一场集体婚礼,叫人羡慕死了。脱胎于古乐府《相和曲·鸡鸣》:“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乃极言美满姻缘之多。说孤鸾不够,还要强调“一只”,乃极言自己之不幸。不明写“悲凄”而写“羡”,怨意却通过“还”字含蓄表出,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国维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人间词话》)这首词与李白《江夏行》情事相近,又同属代言体,李诗的篇幅较长,叙事具体,许多生活情景都直接展现;本词体短小,运用了顿入、突接、比兴等手段,由简短的独白显示出丰富的情事,是一个特点。这首词有许多过情语,如“留不得”二句,“轻别离”二句,把话说到了尽头。但“辞愈说尽而情愈无穷”,“正因为爱他的情太深,所以怨他的情就更切,于是说出的话即使是冤枉他,也顾不得了,就把怨他的情尽量地倾吐出来。这种写法可谓体贴入微,又极其自然”(刘永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