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岭南道中作
谪岭南道中作
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
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
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
这首诗作于宣宗大中三年(849)作者被贬崖州司户时。作者历仕宪、穆、敬、文、武、宣六朝,两度为相,武宗朝拜太尉,封卫国公。其间亦因党争,多次被排挤出京。宣宗即位,作者为政敌所排,大中元年秋贬潮州司马,二年冬又贬崖州司户,三年正月抵达珠崖郡,这首诗如实记录了他在赴郡途中所见所感。
“岭水争分路转迷”二句,写赴贬所途中所见岭南风光。上句写地貌,岭南重峦叠嶂,沟壑甚多,山溪奔腾,形成不少支流,一“争”字写出溪水的湍争。而山路盘曲,岔道又多,致使行人经常迷路。清人朱三锡评:“水分树暗,则路若迷矣。夫路岂真有所迷哉?只为人心中时时有愁,刻刻有畏,望之若为畏途,思之若无生路:此其路之所以‘转迷’也。”(《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下句“桄榔椰叶暗蛮溪”,写南国风光,出现了热带植物,“桄榔”树、“椰”树等常绿乔木,遮天蔽日,罩在溪流上,形成浓密的阴影。一个“暗”字,写出南国阳光强烈,景物光暗反差极大的感觉。作者处在人生低谷,迷茫、黯淡的心情,亦寓于写景之中。
“愁冲毒雾逢蛇草”二句,写贬地生态危机四伏,令人提心吊胆。上句写两怕,一是“愁冲毒雾”,所谓毒雾亦称瘴气,是潮湿与气温适于细菌病毒生长所致,而口口相传,就更加可怕。韩愈文曰:“黜守潮州,惧以谴死,且虞海山之波雾瘴毒为灾,以殒其命。”(《祭湘君夫人文》)宋人周密文曰:“春州瘴毒可畏,凡窜逐黥配者必死。”(《癸辛杂识前集》)俱可为证。二是“逢蛇草”,即怕有毒蛇藏于草中,所以,一路手头离不开棍子。下句“畏落沙虫避燕泥”,写空中随时掉虫,本是树上掉下来的,但因为整怕了,所以连掉落燕泥也一并畏惧。两句写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读之心惊肉跳。清人沈德潜评:“时为白敏中辈排挤,贬潮州司马,又贬崖州司户。故三四语双关,犹柳州诗之‘射工’‘飓母’(指柳宗元《岭南江行》“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也。”(《唐诗别裁集》)
“五月畬田收火米”二句,写南国物产气候及异乡情调。上句说五月间岭南已经在收获稻米,而且这些稻米耕作方式与中原不同,近于刀耕火种(“畬田”)。下句“三更津吏报潮鸡”,据《舆地志》载:“有鸡、每潮至则鸣,故称之‘潮鸡’。”有这种情况,“津吏”(管理摆渡的人)会提前告知,以免北来迁客莫名惊诧。这两句相对于上两句,是紧张后的松弛,是情绪自然消长,亦即诗之内在韵律。诗人不必写“津吏”对他的态度,但“报潮鸡”这种事儿,虽是其职责,也是他对犯官的关照。此之谓人情味。而作者贬到岭南,虽然少不了吃苦头,但通过与“津吏”之类下层人士打交道,这会增长他对边地、民情的了解,冲淡他在贬谪生活中的忧愁,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堪肠断思乡处”二句,写回归遥遥无期,也在逐渐适应。上句写“肠断思乡”,自是贬谪中的实情。但作者自己应该知道,还乡在短时间内是难以实现的目标。下句“红槿花中越鸟啼”,写景却并不悲观。有人用“越鸟巢南枝”(《古诗十九首》),来释此句,其实不妥。巢于南枝的越鸟,是在北方的越鸟。而此诗中的“越鸟”,就在它的故乡,所以它在“红槿花中”的啼叫,应是欢快的、得其所哉的。这对于贬谪中人,当然可以是一种反形,即反衬出他的去国怀乡之情。同时,也是一种欢迎,欢迎他来到南方安家。这与“津吏”为代表的土著,对作者充满善意的态度是一致的。而作者的欣慰,通过“红槿花中越鸟啼”的写景,也流露出来了。
前人说:“李卫公不读《文选》而诗奇健,谪海外时一二诗尤酸楚。此诗于岭南风土甚切,词又工。”(《瀛奎律髓》)不仅如此。作者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大风波、几起几落的人,诗中以“逢蛇草”“避燕泥”“收火米”“报潮鸡”“红槿”“越鸟”极写岭南风土景物之异,逼出浓烈的思乡情绪,固然流露出谪居岭南的抑郁不平,却也不哭哭啼啼,有面对现实的淡定从容之感,所以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