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大和七年（833）春，诗人奉沈传师命由宣州、经建康往扬州聘问牛僧孺，诗即作于往返途中。“江南春”是一个大的题目，就像山水画之长卷，与山水小品在创作难度上是不一样的；而绝句是小诗，比不得歌行。所以这首诗是大题小做，却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其秘诀只在两个字：穿越。

　　“千里莺啼绿映红”二句，概写江南风和日丽的风光。首句兼有听觉与视觉之美，而气象阔大，却引来吐槽，吐槽者偏偏又是大学者杨升庵，他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清人何文焕驳得好：“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诗人“视通万里”，既然十里也是穿越，那就不如穿越千里了。“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即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何文焕）次句“水村山郭酒旗风”是名诗句，也是空间显现，是诗中有画的。一句中有山、村、水、郭、酒、旗，还有一个“风”字也是名词，但风是不具形的，它的存在则通过“酒旗”招展见出，所以，这个字也可以视为动词。而一句之中，包含了山、水、城、乡几个关键词，还差一个人字，却又从“酒旗”加以暗示，酒使人醉，江南之春景使人心醉。所以，这两句是难得的好句，吐槽是没有道理的。

　　“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句，概写江南雨景，盖江南水乡，雨景之美有愈于晴日，我们可以想起很多佳句，如“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皇甫松）、“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而杜牧这两句，更是以气象阔大取胜。三句不但是视通万里，更是思接千载。更正一下，南朝之于唐代，好比晚清、民国之于新中国，不过两百年光景，但两百年也是穿越。南朝统治者多佞佛，一朝有一朝建筑，无怪江南佛寺之多也。“四百八十寺”是作者独有的堆垛数目营造气势的手法（它如“二十四桥明月夜”“汉宫一百四十五”“故乡七十五长亭”），也是取其整数的说法。按绝句三四句应有的关系，这句出以肯定、出以清楚，下句则应该出以不肯定，出以朦胧，“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不肯定，就是朦胧。因为江南地域广大，“四百八十寺”不可能全在烟雨中；但烟雨笼罩的区域也不少，“多少楼台烟雨中”所表现气象，也够大了，有读傅抱石山水画的感觉。

　　所以这首诗妙在穿越，诗人想象在无尽的时空中自由穿越。如果只写看得见、听得着，只要摄影录音就行了，那还要诗干什么呢。此外，南朝统治者造寺的动机是一回事，这许许多多佛寺形成壮丽的人文景观，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为江南之春增添了如许景致，则是另一回事。诗的意蕴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感喟，是赞叹，是沉思，同时又带一点感伤。对历史的沉思与对自然美的歌咏，水乳交融着。是美大于善，形象大于思想。是诗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