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枝词九首（录一）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

　　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杨柳枝词》组诗作于文宗开成五年（840），是作者晚年与白居易唱酬之作。白居易有组诗共八首，其一即序诗云：“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禹锡作九首，这是第一首，亦即序诗，显然脱胎于白居易作，不过后出转精罢了。

　　“塞北梅花羌笛吹”，二句并列两种前朝（汉代）流行歌曲或曲调。上句“梅花”即《梅花落》，汉横吹曲名，本属笛曲，故曰“羌笛吹”。南朝鲍照、吴均、陈后主、徐陵、江总至唐初卢照邻、沈佺期等都有《梅花落》歌词。下句“淮南桂树小山词”，指《楚辞》中的《招隐士》篇，相传为西汉淮南王刘安门客小山所作，颇为后世传诵，诗云：“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乐府杂曲歌辞《王孙游》曲，即从此词化出。以上两种歌词，到唐代都在流行或仍有影响，李白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王维诗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别》）即是明证。而《梅花落》中的意象梅花，《招隐士》中的意象桂树，均属植物序列，正好拿来与《折杨柳枝词》中的意象杨柳、相提并论。这两句只是并列两种古歌旧曲，并没有下任何断案，它们所代表的是过气的经典，诗人的言外之意悠然可会。清人赵翼《论诗》云：“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即一切的古歌旧曲，都曾经新鲜过，但流行既久，总有陈旧的一天。这个意思，为后两句说推陈出新，做好了铺垫。

　　“请君莫奏前朝曲”二句，是在前两句基础上发出的诗歌宣言。上句以呼告语，要求诗人不要重复古人、不要老调重弹，因为听众读者已感到审美疲劳了。这种意思后来鲁迅也表达过，“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今后若非能翻出如来手心的齐天大圣，大可不必措手。”注意这里的“翻”字，即翻出如来手心的“翻”。下句正好用了这个字：“听唱新翻杨柳枝”。“新翻”二字很有意思，因为乐府旧曲本有《折杨柳》曲，配合演唱的歌词称《折杨柳歌词》，汉魏六朝人所作大都为五言诗。而唐代文人尤其是白居易、刘禹锡手里，都改用了最新流行的七言绝句的形式来写作，从内容到形式，都令人耳目一新。而诗人这里正是在表达一种诗歌主张，那就是不断推陈出新。赵翼《论诗》云：“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仍然是这个主张。

　　因为是组诗的序诗，表达创作主张正是题中应有之义。这首诗的原创，应属白居易，但作者后出转精。“请君莫奏前朝曲”二句，比“古歌旧曲君休听”二句，在形式上更接近对仗，而语气更加饱满，因此更觉精警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