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楼诗三首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消已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这组诗作于宪宗元和十年（815）。“燕子楼”是江苏徐州五大名楼之一，因飞檐翘角形如飞燕得名。此楼本为德宗贞元年间，武宁节度使张愔为其爱妾关盼盼所建的一座小楼。张愔去世后，盼盼矢志不嫁，独居小楼十余年。此易传之事也。加之作者曩在徐州，与张愔、盼盼有旧，故感赋绝句三首。皆托盼盼口吻而为，故《全唐诗》一作关盼盼诗。

　　第一首，选取关盼盼十年中的一夜，写其相思情深。“楼上残灯伴晓霜”两句，写女主人公霜晨早起。闺房内还有残余的灯光，这是诉诸视觉的，可见天还未亮；而楼外已降晓霜，可见天气寒冷，这是诉诸肤觉的。一个“伴”字，把两种感觉叠加在一起。正应挨床的时候，女主人公已忍不住起床，则她这一夜的睡眠质量，可想而知。“独眠人起合欢床”，句中并列二事：一是“独眠人”，即未亡人。一是“合欢床”——合欢是古代一种象征爱情的花纹图案，从字面与“独眠人”形成强烈对比，但此床实质上是空出一半的双人床，则又加重了“独眠人”的孤寂感，逼出下文“相思”二字，可见铸句之妙。“相思一夜情多少”二句，则出以问答，“相思一夜”，可见女主人公彻夜未眠，诗经《周南·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就是写的这种情况。相思之情，本来是无法度量的东西，“情多少”三字，却偏要揣度这个情的体量。末句答以“地角天涯不是长”，意思是天可度、地可量，唯有此情不可度量。本来“多少”和“长（短）”不属同一范畴，但在诗语中，长和多却可以通融。

　　第二首，写女主人公抚今追昔，思念亡夫，顾影自怜。“北邙松柏锁愁烟”二句出以对仗，首句入韵，想象张愔墓前凄凉景色。“北邙”山是汉代以来洛阳著名的墓地，而张愔归葬于此。下句“燕子楼人”即指盼盼，“思悄然”与“锁愁烟”虽各表心情和景色，感觉上是相通的。“自埋剑履歌尘散”，照应第一句，写张愔之死是关盼盼生活的重大转折，“剑履”代指大臣（古代大臣可以剑履上殿），“歌尘散”指张家因此衰落，同时也暗示盼盼无心歌舞，逼出“红袖香消”四字，红袖（代指女子）还是那个红袖，但她已不复盛自拂饰，用杜甫的话说叫“对君洗红妆”，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了。本来，以盼盼之色艺双全，另谋高就并非难事，无奈其难忘旧恩。白居易和诗即就此发挥：“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已十年”，即十年如一日。一件事，坚持一天并不难，难的是坚持十年啊。

　　第三首，通过季节物候变迁，表现女主人公的心灰意冷。“适看鸿雁岳阳回”二句，通过两种候鸟的迁徙写冬去春来。一种是“鸿雁”，相传大雁南飞到衡阳而止，第二年春天再向北飞；一种是燕子（“玄禽”），相传在春社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归来。有道是“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陶渊明），照理说，女主人公的心情会随着天气的转暖而得到排遣。然而不然，“瑶瑟玉箫无意绪”二句，写女主人公虽然有可以遣兴的乐器，却懒得碰它一碰，何以如此？“无意绪”，没有心情呀。末句“任从蛛网任从灰”，以句中排的形式，极写乐器闲置之久，两个“任从”饶有唱叹之致。借用宋词来阐释此诗的意蕴，那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这是一个专情者的执着，哪怕对象不在了，她仍会苦苦坚守，哪怕人消瘦了，也决不后悔。

　　众所周知，王国维曾以这种精神、这种坚守来比喻做学问的一种境界，也就是只要认定了目标，就孜孜以求、专注到底。可见诗情的象征意蕴，是大于形象本身的。总之，作者倾注了对笔下人物最大的理解和同情，并没有概念化地去作价值判断，只是代女主人公抒情写意，使诗心与笔下人物合而为一，正是形象思维的胜利。这组诗曾深深打动过白居易，使他不禁步韵奉和了三首，必须承认，白居易是后来居上，写成了“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的旷世名句。然而，没有张仲素的这三首诗，白居易的诗就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