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这是一首悲秋之作，也是咏怀抒愤之作，前人或谓为自挽。七言八句，而非近体律诗，却是独步三唐的绝唱。

　　“桐风惊心壮士苦”四句，写主人公夜读惊秋，而生质疑。宋人欧阳修《秋声赋》开篇云：“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与此极为神似。“桐风”指吹过梧桐叶的秋风，小儒必嗫嚅，以为生造（全唐诗只此一例），然而历代读者接受，你就没辙。“惊心壮士苦”，即悚然听桐风之至，暗呼异哉苦也，一年又将衰飒矣。“衰灯络纬啼寒素”，以“衰灯”指黯淡的灯光，又是生造的又一例；“络纬”俗称纺织娘，秋凉时发出哀鸣，其声似纺线；“寒素”本指家世寒微，“素”字又暗关编织之意。“谁看青简一编书”二句，是对刻苦读书、著书的质疑。《新唐书·李贺传》载，李贺常有一囊随身，遇所得，即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他人牵合程课者，及暮归，足成之。其母使婢探囊中，见所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然而在这个秋夜，他产生了质疑，清代诗人黎简释云：“言谁能守此残编、如防蠹（“不遣花虫粉空蠹”）然，愤词也。（末二句）恐老死似此也，至此诗佳亦何济耶！”（《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

　　“思牵今夜肠应直”四句，写因自伤不遇，而与古人发生共鸣。一句以思牵肠直写积恨难消，造语极为奇警。“雨冷香魂吊书客”，此句写秋风秋雨之夜的幻觉，“香魂”指冥冥之中到访的诗魂或花魂，“书客”即“庞眉书客”（《高轩过》），乃作者自指。这个到访的幽灵，必是作者“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的知音，譬如《拟行路难》十八首的作者鲍照。于是诗人写出了石破天惊的最后两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连缀了鲍照诗和苌弘血两个典故。鲍诗或表现诗人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忿懑，或表现理想幻灭，如“丈夫生世能几时？安得蹀躞垂羽翼”“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等。又有《蒿里行》、挽歌也，因生“鬼唱”“秋坟”，可见作者造语之活，是所谓“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李白）者。《庄子》载：“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为碧。”后世用为蒙冤抱恨、生死不渝的典故。诗中借抒生不逢辰、遭遇埋没之愤郁，惊心动魄，遂为名句。曹雪芹的“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葬花吟》）、毛泽东的“万户萧疏鬼唱歌”（《送瘟神》）等，均脱胎于此诗。

　　清人姚文燮概括道：“衰梧飒飒，促织鸣空。壮士感时，能无激烈！乃世之浮华干禄者滥致青紫。即缃帙满架，仅能饱蠹。安知苦吟之士，文思精细，肠为之直？凄风苦雨，感吊悲歌。因思古来才人怀才不遇，抱恨泉壤，土中碧血，千载难消，此悲秋所由来也！”（《昌谷集注》）作者铸句，特重感性显现，绝少理性说明；锦心绣口，不就声律。今之从事诗教者恒有一误区，即将中华诗词与格律诗词画上等号。其病在于未与唐人商量，尤其未与李贺商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