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

　　这首诗作于肃宗乾元元年（758），作者另有五律《送裴郎中贬吉州》写作在前，故诗题曰“重送”。吉州即今江西吉安，裴郎中名不详。五律云：“乱军交白刃，一骑出黄尘。汉节同归阙，江帆共逐臣。”可知裴曾陷于乱军，是其遭贬之由，事在去年底，时行至江西。作者议贬南巴，于江西余干、洪州等地待覆勘，因有此作。

　　首句“猿啼客散暮江头”，写送别分手（“客散”）时的氛围，时间已近黄昏。“猿啼”的措语有来历，那就是郦道元《水经注》所引《荆州记》所载三峡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本是描述猿声的凄异，却可以形容人意的悲凉。无论作者当日是否听到猴子叫，在写作上都可以这样措辞，其意不在猴子，而在于下泪。在唐诗中，这样带有强烈的主观情绪的景物描写，是常见的。

　　次句“人自伤心水自流”，承上句紧扣江水，抒写送别双方感伤，而又无可奈何的心境。句中的“伤心”本来有特殊的内容，即陷贼而遭贬，而诗中无一字涉及这个特殊性，只用“伤心”二字强调普遍性，表示对命运的默默承受，使得诗情具有更大的包容，将天下人一网打尽。两个“自”字，表现出有情、无情的区别；又是以流水的不可断绝，喻愁情的不可断绝。有意无意融入了李白“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之意，所以有味。而“人自伤心”与“水自流”，造成句中排（叠字）的句式，无独有偶，几乎同时，杜甫七律也用到这种句式：“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这种句式唱叹有味，经过李商隐的大量使用，而成为七绝的常用句法，影响深远。刘长卿是始作俑者之一，故应特别指出。

　　三句“同作逐臣君更远”，对上句是一个转折，著一“更”字，在同中分出不同，是诗中最为可圈可点之句。“同作逐臣”与“君更远”，前半强调彼此的同情——都是为命运所弄，横遭不幸的人；后半是语未了便转，把自己的不幸撇到一边，专说对方遭遇的不幸，因为裴郎中被贬谪的地方（吉州）更远。表现出作者博大的心胸，悲悯的情怀。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的“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抹去彼此的不同而强调相互的同情，同样表现出浓浓的人情味，可谓异曲而同工，温柔敦厚之至。

　　末句“青山万里一孤舟”，遥承次句的“水自流”，而结以景语，颇具画意。在“青山万里”的阔大背景上，著以“一孤舟”，在画面中形成巨大的反差，是对“君更远”的形象写照，使人从“逐臣”的可悲，而联想到人生的渺小，近乎苏东坡“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前赤壁赋》）的感觉。

　　王国维论李后主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是说他的词能超越词人一己之利害，写出众生共有的一种悲哀，便等于帮助众生承担了人生的痛苦。刘长卿此诗写同病相怜，情词恺切，只如说话，毕见真情，与李后主词具有同样的性质。作品的完成度很高，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遂为传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