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菩萨蛮》为唐教坊曲名，据《教坊记》载开元年间已有此曲名。宋僧文莹《湘山野录》卷上说：“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曾布）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作者重在抒写倚楼人在黄昏时分对环境的感受，词意之妙来自某种不确定性，即徘徊于旅思与闺怨之间。词中人性别没有明确的交代，可以理解为游子思乡（所以有人题写于沧水驿楼），也可以理解为思妇怀人（“玉阶”二字有所暗示），也可以理解为上片写游子思乡、下片写思妇怀人。

　　“平林漠漠烟如织”二句写词中人倚楼所见。黄昏的诗意，来自《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在楼上，由于眼界开阔，便会有一种天地悠悠、古今茫茫、世事沧桑、心事浩浩之感，无端袭来，勾起思归、念远的情绪。两句打头的“平林”、“寒山”，均属平起而叠韵，是所谓辞藻，即文言中带有副加成分的双音词，一般为名词，而副加成分则为形容词。“平林”出于《诗经·生民》，这里指当楼望见远处有一片整齐的树林，为暮霭所笼罩。树木笔直向上，暮霭穿绕其间，故下一“织”字。平林之外，是呈现出一片碧绿的冷色调的远山。“寒山”一词出谢灵运诗。“伤心”是表达极甚的程度副词，“伤心碧”直译即碧得要命。倚楼人若为女性，则有“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的意味；若为男性，则是满满的思乡之情。“暝色入高楼”，本义是天色渐渐暗下来，却说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令人难以禁当，妙在将拟人法用于无形的“暝色”。“有人楼上愁”，这个“愁”，就是难以禁当之愁。可以是有名的愁，也可以是莫名的愁。

　　过片为当楼人造像（也可以是空间、角色的转换），用宿鸟归飞暗示其心境。“玉阶”二字出于《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伊人站在玉阶之上翘首企盼，望穿秋水，而所思在远道。“宿鸟归飞急”，鸟都想家，而人不想家？此情此境，使人联想到《聊斋志异·凤阳士人》中的曲子：“黄昏卸却残妆罢，帘外西风冷透纱。听窗外，一阵一阵细雨下。薄情人哪，何处与人闲嗑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然而，征人的迟迟未归，也许是出于无奈。作者只说道里遥阔，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山山水水，长亭短亭（古代路设译站，庾信《哀江南赋序》“十里五里，长亭短亭”）。着一“更”字，有没完没了的感觉。这可以是征人之怨，也可以是思妇为征人着想，所以耐人寻味。

　　从征人一面讲，“何处是归程”二句的本指，便是掐算还乡里程的心理活动。而其能指又不限于乡愁。唐刘郇伯云：“岁尽天涯雨，人生分外愁”，张祜《题金陵渡》“金陵津度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南唐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宋李清照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等等。茫茫人世，滚滚红尘，找不到人生位置的人比比皆是，找不到归宿的感觉人人曾有，正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曹操）。当你经过拼搏感到目标尚远的时候，当你感到活得太累的时候，“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不也能唤起你强烈的共鸣么？

　　此词意境开阔远大，既不是温柔绮靡，也不是一味豪放，全词以“有人楼上愁”一句作为中心，上片由远及近，下片由近及远，前主景，后主情，结构完整而不呆板，在严谨中见流动，意随韵转，情绪逐渐加强，将《菩萨蛮》这个来自民间的词调，升华到一个很高的境界，遂为文人词之杰作，与作者《忆秦娥》并称“百代词曲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