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春遣怀八首（录二）

　　其一

　　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自言并食寻常事，唯念山深驿路长。

　　其二

　　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

　　怪来醒后傍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这组诗作于宪宗元和六年（811）春。是作者为悼念亡妻韦丛而作。韦丛是元稹原配妻子，于元和四年七月下世，年仅二十七岁。韦丛死时，正值元稹在仕途受挫，所以在情感上遭受的打击特别大，常常夜不能寐。著名的《遣悲怀》三首和这一组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作的。组诗共八首，这里选取的是其二、其五两首。

　　先看“检得”一首。通过一封妻子旧日来信的重新发现和阅读，想起逝者生前对自己的好。此亦人之常情。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就写过这种情况：“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一封旧信所勾起的回忆，比什么都多。

　　“检得旧书三四纸”二句，写“旧书”的发现。上句的“检得”，表明“旧书”是在清理旧物时发现的；而“三四纸”，则表明“旧书”写在纸上，不过三四张而已。下句“高低阔狭粗成行”，生动地呈现了“旧书”书写状况，字是画成的，大小不一，排列勉强整齐，很不美观。但这正是妻子的亲笔，不是请人代写的那种信。可见韦丛的文化程度不高，写这封信却很用心、很不容易。对诗人来说，见字如见面，是熟悉而亲切的，能唤起对共同生活的许多深情的记忆。

　　“自言并食寻常事”二句，撮述信中内容。上句说自从丈夫离家后，她生活很节俭。“并食”的意思是两顿并作一顿吃，或两天只吃一天的粮食。这是因为家境贫寒、生活清苦，诚如作者《遣悲怀》所写：“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此外，还有一重原因，则是挂念丈夫，致食量有所减少。“寻常事”三字，是说自己过惯了清苦日子，并不觉得什么，请丈夫不要担心。话是款款道来，字里行间充满温情。“唯念山深驿路长”，相对于上句的“寻常事”，这句说的是不寻常事，也就是自己的唯一担心——怕丈夫旅途艰辛，鞍马劳顿，饮食不调，影响到身体的健康。三、四句，也就形成了一呼一吸，宫商自谐的关系。书信的内容当不止这些，作者只从中选出最令人心动的几句话，使人窥斑见豹地看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付出和关心。

　　再看“伴客”一首。这首通过醉中失语，表现对死者难舍难分的悲痛。“伴客销愁长日饮”二句，写因丧妻而情绪低落，不免常常借酒浇愁。“伴客”的“客”与第三句中提到的“傍人”，所指相同，应是慰问、开导作者的亲友。“长日饮”指频繁饮酒，指对酒精的依赖；“偶然乘兴”指酒瘾上来（忍不住要喝），“醺醺”形容醉后麻木的状态。唐初王绩诗云：“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过酒家》）意思是酗酒无益于健康。明知无益于健康还是忍不住要饮，是因为清醒着太痛苦。酗酒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接下来有一个跳跃，先撇下醉后情事不说，直接写作者醒后看到的一幕，“怪来醒后傍人泣”——他醒后看到旁人在啜泣。于是忍不住追问，然后再回头补叙醉后情事。“醉里时时错问君”——这是别人告诉他的，在醉中他还在口口声声呼唤妻子，或一遍遍追问妻子上哪儿去了。其醉话表明他的潜意识对妻子亡故的这个事实，完全没有接受。对于他这种精神状态，旁人不能不感到揪心；对于他对亡妻的这一份情感，旁人不能不为之感动。近人赖汉屏说得好：“悼念逝者，流泪的应该是诗人自己；而诗人偏偏不写自己伤心落泪，只从旁人感泣中见出自己伤心，此其深曲者一。以醉里暂时忘却丧妻之痛，写出永远无法忘却的哀思，此其深曲者二。怀念亡妻的话一句不写，只从醉话着笔；且醉话也不写，只以‘错问’二字出之，此其深曲者三。”

　　悼亡诗是主情的诗体，全靠情感的真挚动人。白描是很重要的，鲁迅在《作文秘诀》一文中说：“‘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作诗也一样。这两首诗都没有情感的直接倾诉，只是找出生活中最动人的细节予以最朴素的呈现——或是复述妻子信中平淡而贴心的几句话，或是写别人陪饮时伤心得一塌糊涂，就做到了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