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鲁迅文学诗歌奖第一人:啸天说诗·诗经楚辞鉴赏(全6册)

  咏史八首(录七)

  其一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咏史八首,此为序诗,止云“卓荦观群书”,而无具体咏史内容,完全是一首咏怀述志之作。

  首四句自述少年即博学能文,志在政治与文学。志准贾生,文拟相如,皆取法乎上,口气是十分自负的。自负的人较之常人自有更多的牢骚——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即申此意而发为狂吟:“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左思生平也有类似牢骚。

  “边城苦鸣镝”到“右盼定羌胡”共十句,写时当国家用兵之际,自己渴望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心情。这是全诗的主干,情感豪迈,意气昂扬,大类曹子建《白马篇》。“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两句是退一步的说法,不说一向就想立功名于马上,而说国难当头,自己尚有赖以投军的本领,其投笔从戎完全是服从国家需要。“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亦是名句,表现了用世的渴望,即王粲《登楼赋》“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的心情的正面描述。诗云“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可见诗的写作当在晋武帝咸宁五年(279)大举伐吴之前。

  末二句“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是曲终奏雅,表现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即作者的志向在为国立功,而不在个人功名。这一点显然受到了一些具有高风亮节的历史人物(如咏史诗中赞扬的鲁仲连等)之精神感召,是孔孟所表扬的人格美的继续和发扬,也是华夏民族共同的一种精神财富。张玉谷说“止咏已意,而史事暗合”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而言的。这一政治思想,可以概括为“功成身退”,这四个字是衡量古今真假志士的试金石。

  1904年,浙江革命团体光复会公然将“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八字写进誓辞,令人读之感喟。王维《不遇咏》结尾云:“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云:“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都闪烁着同样的理想光辉,读之可浮一大白。

  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首诗对门阀制度下位不称的现象予以抨击,乃“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前四句以比兴为唱叹,引起贤者反卑而不肖反尊(“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本意。《韩非子·功名》云:“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而临千仞之谿,材非长也,位高也。”为本篇出语所本。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乍听荒谬,接上二句,竟真有其事。“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由个别到一般,使诗句具有很大的涵盖面,概括极有力度。就当时来说,曹魏推行“九品中正”的门阀制度,在西晋则有进一步的加强,《晋书·段灼传》:“今台阁选举,涂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居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即当涂之昆弟也,二者苟然,则荜门蓬户之俊,安得不有陆沉者哉!”《晋书·刘毅传》则概括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确为现实的写照。人与人不同,首先从家庭出身就表现出来,生于官宦之家者与生于平民之家者、生于大款之家者与生于苦寒之家者、生于大城市者与生于边远山区者,在生存竞争中就不是处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现象真是何代无之。“由来非一朝”五字,包含有多么深沉的感叹,代代沉沦下僚的英才都能体味到。

  于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这里涉及三个古人:金日磾其人本为匈奴王太子,武帝时归汉为内侍,赐姓金,以笃实忠诚为武帝亲信,后与霍光同受遗诏辅政,《汉书》传赞谓其“七世内侍,何其盛也”;张汤为武帝时酷吏,戴逵《释疑论》谓“张汤酷吏,七世珥貂(汉内侍以武弁、貂尾为服饰)”,《汉书》本传谓“功臣之世唯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这是“世胄蹑高位”的著例。冯唐是汉文帝时人,曾当面批评文帝有颇牧之才而不能用,从而使被贬云中太守的魏尚官复原职,但他自己到老还屈居微官,荀悦《汉纪》为之不平道:“冯唐白首,屈于郎署。”是“英俊沉下僚”的著例。诗人大声疾呼道:“冯公岂不伟!”这既是为古人鸣不平,也是借以发泄个人的牢骚。

  小篇幅,大感慨,一首短诗,一篇宏论。它以涵盖古今的笔力写出,特有钦奇磊落之气;复能一唱而三叹,固为咏史之佳构,述怀之名作也。

  其三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临组不肯緤,对珪宁肯分?连玺耀前庭,比之犹浮云。

  诗歌咏两位古人有功于国而轻视禄位的高风亮节,与第一首相映带。

  段干木是战国时魏国隐者,魏文侯尝师事之。秦欲攻魏,以文侯尚贤,畏而罢兵,事见《吕氏春秋·期贤》。鲁仲连是战国时齐国高士,秦围赵都邯郸时仲连适在围城中,他说服了魏使臣——劝赵尊秦为帝者辛垣衍,使秦军退兵五十里,事见《战国策·赵策》。此两人同以其声望却敌,但段干木于无意得之,而鲁仲连则有意为之,故亦有区别。赵国围解之后,赵相平原君欲以千金酬谢鲁仲连,仲连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诗以“吾希”、“吾慕”并赞两人,“当世贵不羁”以二人皆有事功复能不为声名所累一收,以下至篇终则单表鲁仲连。此即双起单承,于详略互见的同时亦有所择重,诗笔妙于用简。

  李白《古风》有云:“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借歌咏古人抒写自己功成不居的理想,其诗深受左思本篇的影响。而“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也正是左思本篇未曾明挑的意思。

  其四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这首诗咏汉事以抒今情,以长安权贵的豪华生活与著书人扬雄的清苦生活作对比,并对后者加以肯定,表明了作者本人的价值观念。

  前八句写汉代京城长安权贵争竞豪奢的热闹场景,金、张代指宠臣,许、史分别为汉宣帝皇后许氏及汉宣帝外祖母史良娣的娘家,代指外戚。

  后八句写西汉著名学者、辞赋家、哲学家扬雄穷愁著书的寂寞生活,及作者对其人的评价。扬雄曾仿《论语》作《法言》,仿《周易》作《太玄》(“言论准宣尼”指此),仿《子虚》《上林》作《长杨》《甘泉》《羽猎》等赋(“辞赋拟相如”指此),又著有《方言》等,他历成、哀、平三世不徙官,职务一直很低微,王莽时校书于天禄阁,受他人牵累将被捕,跳楼自杀未死,生平颇具悲剧性。

  诗人预言扬雄流芳百世(“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的同时,也是宣布自己的不同流俗的价值观;对权贵们呢,则不著一辞,而尔曹身名俱灭之意可知——李白后来在《江上吟》中写道:“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也应西北流。”与此同意。

  初唐四杰之卢照邻所作托古意以抒今情的帝京诗《长安古意》,将左思本诗做了最为淋漓尽致的发挥。

  其五

  皓天舒白日,灵景照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这是一篇与长安和上层社会告别的决心书。诗的前半写帝京洛阳宫室的壮丽,后半表示自己摒弃荣华富贵,志在隐居高蹈。中间“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是主题句。据《晋书》本传载,诗人“会妹芬入宫,移家居京师”,左芬是泰始八年(272)入宫拜修仪的,诗当写于此后不久。

  这首诗表现了对门阀社会的失望和鄙弃,诗中涉及的古人是《高士传》记载不接受帝尧禅让天下的洗耳翁许由,古代著名的高蹈派人物。诗人决心追随他去,“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二句,音情高亢,令人振奋,故沈德潜谓为“俯视千古”(《古诗源》)。这样的诗在任何时代,对不肯与统治者合作的人、不肯同流合污的人、不肯趋时的人来说,都是一种鼓舞。

  其六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诗通过对古代卑贱之士的赞扬,表现对权贵的蔑视,展示了布衣之士的一种崭新的价值观。写法是先述史事,再断以己意。

  前四句进叙荆轲、高渐离饮酣高歌于燕市故事,见于《史记·刺客列传》:“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诗人专取荆轲、高渐离为世所重之前与狗屠来往,高兴饮就饮、高兴唱就唱、高兴哭就哭,“旁若无人”的事实,突出的是人物小、眼光高。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是说尽管其壮士之节未显,已经与众不同;“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就是说其眼光甚高,鄙视豪右。这其实也是左思自己的意思,这种蔑视权贵的诗句在左思诗中不一而足,已启李白先声。

  后四句是诗人斩钉截铁地宣布与时俗迥异的价值观:“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二句语出《庄子·山木》:“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其意略同毛泽东所谓:“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其七

  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本篇通过古时贤才多遭困厄的追叙,对社会对人才的埋没提出抗议。诗亦先述史事,再以己意断之。

  主父偃是汉武帝时人,《史记》本传载其尝自云:“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厄日久矣。”朱买臣也是汉武帝时人,《汉书》本传载其“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其妻羞而求去,买臣劝以富贵,妻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可能富贵!”竟不能留。陈平是汉高祖功臣,《史记》世家载其少时家贫,居负郭(靠城墙借为一壁)穷巷,以弊席为门,有富人孙女五嫁克夫,人莫敢娶,而平欲得之。司马相如字长卿,当其与文君私奔同归成都时,家居徒四壁立,得不到卓王孙的接济。此四子者皆著于丹青,赫赫有名,正是“贱时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当其贱时,不但受到一般人的轻视,而且大多数遭到骨肉或亲戚的冷眼,此一节最见世态之炎凉,思之令人齿寒。

  末四句断以己意,“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一收,然后推出一篇的主题句:“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诗人痛惜的被埋没的人才,遂不限于汉代的“四贤”,而有更大的囊括。而且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包括了诗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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