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骧一直没离开,但他也没有去惊扰那两个年轻人,而是等着夜越来越深,胡浩轩自己从房中出来,毛骧方才问道:“你是独自一个人去找他们了?”
“朱君泽走了。”胡浩轩道,他一直很敬重朱君泽,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曾恨地喊出朱君泽的名字。
“他抛下了邵伯,抛下了妻子,孩子,还有冰弦……然后,走了。”胡浩轩沉稳地,缓缓地说道,“我看着他的船离开的邵伯,‘同顺’船帮的船也离开了。当时,不仅仅只有我在,马家的大爷也在,大家都看着,但是,谁都没说一句话。”
“往后,就要拜托你照顾冰弦了。”毛骧说,他多想多给这个少年一些鼓励,但是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如今的处境已经很清楚地摆在了胡浩轩的眼前。
每个人都的心里都有一支尺子,他们都会用自己的尺子去测量这个世界,他相信,胡浩轩的心里也一样有,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安排和计划,哪怕会很鲁莽。
“我会照顾好冰弦,她是很好的姑娘,而且特别漂亮。”胡浩轩道。他望着毛骧挂在腰间的酒壶,问,“能给我喝一口吗?”
“当然可以。”毛骧把酒壶取下来,递给胡浩轩,“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情不能冲动。”
“我知道。”胡浩忍着心中的痛,“他们现在如何对待别人的,将来,我会用相同的手段,加倍的还给他们。”
毛骧深沉的目光从胡浩轩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了遥远的黑夜里,他面上不改颜色,但是,他心里,却很担心这个少年。
若是让他现在离开这里,他一点都不放心这个少年。
他寸步不离的守着这个小院子,即便有京师来的信,他也只是心情沉重地把信收回怀中,闭上眼睛,靠着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大河汤汤,朱君泽坐在欧阳伦的船上,两人的中间隔着一张帘子,一人坐在里面,一人坐在外面。
欧阳伦一边吃着酒肉,一边抱着美人,想起来了,便与朱君泽说一句话。
朱君泽则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面对面前的酒肉,他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是偶尔无聊乏味,也会喝一杯酒。
这酒,到底是好酒,入喉之后,味仍旧留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供人回味。
欧阳伦好像累了一般,放下酒杯,慵懒地躺在椅子里,让旁边的女子帮他揉肩捶腿,“你的绣春刀呢?”
欧阳伦好像终于想起了朱君泽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睥睨的眼神似乎并不把朱君泽放在眼里。
“给毛骧了。”朱君泽应道。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做无谓的隐藏了。
“这样吧,往后,你用我的这把刀。”欧阳伦对左右使了一个眼神,立刻就有人把刀给朱君泽拿了过去。
刀,摆放在酒席之间。
朱君泽道,“我只是一个生意人,不喜欢用刀。”
“可我想用的,就是你手中的刀。”欧阳伦道。
朱君泽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淡淡的看着欧阳伦,“但是,我的手里,并没有刀。”
“我会给你时间,你好好想一想。”欧阳伦道,“没有了刀的朱君泽,并没什么用。”
朱君泽也是不动声色。
一时陷入沉默的船中,突然有一个人闯了进来,那个人的手里竟然也拿着绣春刀,脸上带着面具。
路过朱君泽的旁边的时候,那个人冰冷的目光往朱君泽身上多看了一眼。
但是,朱君泽却并没认出他是谁。
一直到那个人掀开了欧阳伦面前的帘子。
慵懒的欧阳伦突然浑身僵硬,紧张起来。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一问大人。”突然闯入的人一边摘下脸上的面具,一边问着话。
这人是蒋瓛没错。
曾经,他叫将献,是朱君泽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现在,他和朱君泽一样,脸都伤了,容貌几乎全毁。
但他和朱君泽之间,也有一点不同,朱君泽脸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伤疤并且也在逐渐消失,而蒋瓛脸上的伤,却是越来越严重,仿佛整张脸都要腐烂了一样。
欧阳伦看到蒋瓛的时候很吃惊,但是,他并不害怕,很快就恢复自然的状态,他道,“你说。”
“伤我的人,是谁?”蒋瓛压低了声音,嗓子沙哑,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看欧阳伦,然后又往朱君泽身上睃了一眼。
“我不知道,你何时受的伤?一回来,我都不认识你了。”欧阳伦把自己身边的位置让出一半来,分给蒋瓛,“过来,先喝一杯,此事我会派人去查。”
“不用了。”蒋瓛道,“此事,我会亲自去查。”
声音落下,蒋瓛手中的绣春刀倏然一下穿帘而出,速如急风,向朱君泽迎面而来。
朱君泽仍旧面不改色,淡然地端起酒杯,只听“当”的一声——酒杯与刀尖相碰,迎面而来的绣春刀有被弹起,凌空旋转了两圈,然后稳稳地从半空落下,刀尖插进了桌面。
“这位先生倒是好身手。”蒋瓛道。
欧阳伦替朱君泽回答道,“‘同顺’的二公子,曾经,你们应该见过,毕竟都是锦衣卫。”
“倒是不曾见过。”蒋瓛道,“我从来不知道‘同顺’的二公子也是锦衣卫,锦衣卫,又怎么会从商呢,今日,坐在欧阳大人的席上,又是什么原因?”
“此事,说来话长。”朱君泽应道,“如果这位大人想知道详情的话,还请欧阳大人寻个时间好好地与这位锦衣卫大人好好地谈一谈,以免往后引出不必要的误会。”
说罢,朱君泽便不愿再继续在这里停留,起身行了道别之礼,然后退下。
欧阳伦倒是没多留他。
等朱君泽走了,蒋瓛方才让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在欧阳伦的旁边坐下,“大人为何要拉拢朱君泽?”
“因为我觉得杀了他,不如用他好。”欧阳伦道,“他既然是皇上暗中安插在运河上的人,那么,如果我们动手杀了他,将来皇上未必不亲手调查此事,而且,毛骧也已经知道我们的行动,所以,倒不如拉拢他,一来,让他为我们做事,二来,即便将来他死了,皇上追查下来,也不会怀疑我们,而只会怪他自己不检点,控制不住自己,被金钱蒙蔽了眼睛。”
“这个计策,是不错,但是,朱君泽不是谁都控制得了的。”蒋瓛道,“与他合作,如同与虎谋皮。”
“朱君泽答应与我合作,自然也只是权宜之计,他也是想在老虎身上拔毛,可是,你莫要忘了,我才是老虎,而他……不过是我随时都可以捏死的一个人。他的牵绊,实在是太多太多,我只用了一个冰弦,就让他溃不成军了。”欧阳伦嘴角微微的勾起。
涛涛江河,里面注满了相思,马嫣翎拿着三十两银子,走到了集市上,她心里还在想,自己到底该怎么把这三十两银子用出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想在自己的身上留更多的钱了。
走到一个以给人写信为生的书生面前,马嫣翎心中不由想起了往事,当年,她就是那般到处寻人,托人带信,寄信,漫无目的,只为了有一天,朱君泽能够在万千人海中得到她送出去的消息。
马嫣翎走到书生的面前,动作迟缓地坐下。
“姑娘,是要写信吗?”书生问,他的声音很温和。
马嫣翎点点头,把银子全都拿出来,问道,“能写多少?”
“请问姑娘要写什么?”书生问,他看马嫣翎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是很担心。
马嫣翎道,“想写,请你一定要平安,在运河沿岸,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你。”
“是写给什么人的?”书生又问。
马嫣翎道,“‘同顺’船帮的朱家二公子。”
书生拧了一下眉头,他正要准备写的笔突然落在了桌上。
马嫣翎也被笔落下的声音惊醒,她看到纸上落着一团漆黑的墨。
“怎么了?”马嫣翎问。
书生道,“请问姑娘姓名?”
“我……马嫣翎。”马嫣翎冷笑一声,眼睛讽刺地看着别处,“你是认识他吗?”
“不认识。”书生道,他一边又换了一张纸。
马嫣翎道,“银子,都给你,你记得,每天帮我写一封信,送出去。”
“送到哪里?”书生问。
“茫茫人海,哪里都行。”马嫣翎道,深深地呼吸,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力一样。
书生却把她的银子还了回来,“这信,我可能写不了了。”
“写不了?为什么?”马嫣翎问。
书生道,“因为‘同顺’的二公子已经回京师了。姑娘既然是二公子的妻子,那就去京师寻他吧,这银子,做路费,是足够了的。”
“我……”马嫣翎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书生,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地方,竟然会有人知道她是朱君泽的妻子。
书生道,“马小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是我眼拙,刚才看到你,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你,认得我?”马嫣翎问。
这个世界,怎么会这么小,为什么在这她从未来过的地方,也有认得她的人。可她,为什么又不认得他呢?
书生道,“两年前,我去京师,途中盘差丢了,被困在邵伯,无以为生,是马小姐给了我帮助,那会儿,我就已经帮你带过信了。不过,信,我到底没送到。”
说罢,书生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那是马嫣翎曾经写下的,她曾在人海中寻了千千万万的人,带了无数的信,只为了打听朱君泽的下落。
“马小姐现在既然知道朱公子在哪里,又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呢?有些人,若是等,是始终也等不来的。”书生道,“若是马小姐始终不去,将来,他走了别的路呢?若是,他……又娶了别的女子呢?”
书生的话,仿佛钟声一般,空灵,但却实实在在地敲在了她的心上。
“我……”马嫣翎想起自己这一次逃离邵伯的原因,她害怕自己成为他的麻烦,她又怎么敢去寻他。
“马小姐,你与别的女子不一样,我信,你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书生嘴边的笑容云淡风轻,他的眉目之中,有一股看透世情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