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轻的时候,杀过十一个人。其中有十个人在以后的岁月里频繁地给他托梦,对他造成骚扰与恐吓。
近日这种情形更加严重,他的睡眠已完全被噩梦占用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十个身着白衣的冤魂就会扑上来,他们手中的刀剑****般刺入他的血肉,使他痛不欲生。他能把握现实,但他主宰不了梦境。现实中他算是个小有成就的人,可在噩梦里他却只有任人宰割残害。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将手中的一把剑缓缓拔出剑鞘——但是只拔出了一半。二十年来这把剑他已拔过无数次了,每次都是拔到一半的位置,然后对着它缅怀一会,再慢慢地放回去。
剑身上刻着一个“空”字,淡如青烟。
他姓莫,他叫莫空。这名字是他师父取的,寓意着不要空度此生。
他师父的祝福已经实现——无论谁杀过十来个人,都不能说他这一生是“空”的了。
莫空叹息着,将剑推回了剑鞘。再一次决心忘记那些白衣人。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门忽然开了,一个白衣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这人白衣似雪,很年轻,也比较漂亮。他在距离莫空大约两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嘴角挂着不三不四的笑意,眼睛里露着某种类似于关心的神情。他说:“我回来了。”
他是莫空唯一的儿子,名为莫负,字从之。
莫空失神地凝注着他的白衣。二十二年前,他在一夜之间杀了十一个白衣人。可后来他的儿子却偏偏就喜欢穿白衣服,简直是非白衣不穿。他们父子的关系一向不好,仿佛生来就有仇,莫从之甚至很少呼唤他“爸”。
他常常会怀疑,莫从之是不是那第十一个人的转世。
其实莫从之是个相当随和的人,他做事灵活又喜欢随遇而安,他有很多的朋友,很多的情人,他跟他们的关系都十分亲密融洽,偏偏就跟他老爸不和。他十七岁就离开了家,在外面鬼混了三年以上,从来没想过要回来看看自己的父亲。数日前不知是谁误告他莫空已病入膏肓,他才“不得不”回来一趟。
父亲的心里在叹息。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我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这一切都托付给你。”
世上的儿子听到父亲这么说,即使没什么感触也一定会懂得要立刻跪下,涕泪交加的叫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父亲春秋正盛,千万别这么想!”
可是莫从之却在微笑,他微笑道:“好,只要你愿意,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父亲沉默不语。儿子却关切地凝注着他,轻声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根本用不着管别人。其实我觉得……”他忽然上前一步,俯身道:“我觉得即使你想回帝乡也是可以的——如果你还能找到它的话。”
莫空忽然一震,他张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关门而去的白色背影。在门缝闭合的刹那,莫从之淡淡道:“你要是没别的吩咐,我明天就走了。”
他的前半句话勉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后半句话则被关在门外。
莫空望着这扇门,想起了帝乡。
那是一片黑黝黝的松岗,无边无际,诡谲潮湿且暗无天日。他至今都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地方,却在那里度过了二十个不辨春秋的年头——和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教会了他剑法,并且反复告诉他: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有仇可寻。我很痛苦因为我的仇人都死了,死在了别人手里。而你,你的仇人还活着,你一定要杀了他,享受这种快乐。
按照师父的说法,他是中原镖局里一个镖师的遗孤。那镖师在一次走镖的过程中,不幸死于一个以杀人越货为主业的江湖帮派,其名为白枫阁。而莫镖师就是死在其阁主白不休手下的,所以白不休就是他的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他师父把他送上了马车,冷冷道:“你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
莫空道:“可是如果以后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该怎么说?”
师父道:“你就说是从帝乡来的。”
莫空道:“那如果人家问我师从何人,我又该怎么说?”
师父道:“你就说我不告诉你。”
车门关上的时候,他看见师父的眼睛里盘绕着激动的泪水。他不想思考那层泪水的含义,他对眼泪没有兴趣。
几天后,他找到了白枫阁。
白不休坐在一张华丽的檀木椅上,衣冠似雪。十个白衣人排列他身侧,俨然是他最忠心的下属。
白不休望着他,冷冷道:“你来找我报仇?”
莫空点头。
白不休道:“报什么仇?”
莫空摇头。
白不休莫名其妙,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莫空道:“莫空。”
白不休沉吟片刻,说道:“我从来没有过姓莫的仇家,或许你是被人骗了也说不定。你是从哪里来的?”
莫空道:“帝乡。”
白不休道:“帝乡是什么地方?”
莫空道:“我来的地方。”
白不休好像有点生气了,他沉声道:“你师父是谁?”
莫空道:“我不告诉你。”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忽然飞身而起,长剑出鞘,笔直地刺向白不休的咽喉!
“刷!!!”
一道白光斜飞过来,格住了他的剑刃。与此同时,其余的九名白衣人也相继出手,将他困在了阵中。
莫空剑风舞起,厉声喝道:“滚开!我要杀的不是你们!”
没有人滚开,他们的招式甚至还越逼越紧。白不休坐在椅子上冷笑:“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他们活着,就不会让我遇到危险。”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感到了危险降临。因为那十个白衣人已经死了。
鲜血顺着剑刃流下,莫空倒提着长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白不休的脸色忽然的非常难看,条条青筋爆出、扭动,无比狰狞。他瞪着莫空,嘎声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
莫空二话不说,手腕一翻,剑尖已到了他的胸口。白不休忽然一掠三丈,像右上方避去。莫空哼了一身,紧跟着一剑接着一剑的刺出!白不休反手拔剑,狠狠地接了他一招,口中叫道:“你到底是谁?你自己知不知道?”
铮鸣声不绝于耳,转眼间两个人已经恶斗了数十个回合。最后的那一刻,当剑锋刺进对手心脏的时候,莫空看到白不休的瞳孔忽然收缩,缩的如同一枚针尖。
白不休死死地盯着他,鲜血像毒蛇一样从白衣中爬出。他喘息着,说了一句让他郁闷终生的话。
白不休说:“你这个傻……逼……”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莫空忽然觉得精疲力尽,不知为什么,这句不算太恶毒的话,竟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他隐隐觉得它的背后一定暗藏着非常可怕的含义,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的仇已经报了,但他没得到一点快乐。非但如此,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么不爽过。
他呆滞片刻,开始准备逃走。这时白枫阁的众人已经围攻而来,他突围失败,慌乱中冲上了一座阁楼,竟是白枫阁的祠堂。这里供奉着历代阁主的灵位,所以白不休的门徒既不敢冲上来,也不敢放火烧楼。
他在这里撑了五天五夜,被饥饿、干渴、恐慌、抑郁等等病症折磨的神魂颠倒。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不仅杀了白不休,还杀了那是个铁胆忠心的义士,他们本不该死。
他感到愧疚——令他困惑的愧疚,还有绝望。
“咯吱——”门忽然开了。
他看见一个迷人的女子走了进来,他已经双目昏花看不清她的形貌,他觉得她迷人是因为他知道她手里提着饭盒,他已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一瞬间他恢复了生命力,像猛虎般朝着那迷人的饭盒扑了过去……
她宽容而不无怜悯地望着他,望着他饿鬼般把酒菜全部吃完。
他疯狂的吞咽,在这个过程中他体会到了死而复生的痛苦,领略到了超越生死的人生奥义。
莫空吃饱后,才想起给自己送饭的是个女人,他抬起头一看,立刻觉得她比酒菜还要迷人。她本就是个很漂亮的女子。
这女子望着他直勾勾的眼神,忽然冷笑道:“饱食思**,这句话果然是没错的。”
莫空道:“你救我的命,只是想验证验证这句古话?”
这女子道:“你猜呢?”
莫空道:“我猜不是。”
这女子道:“那是为了什么?”
莫空反问道:“你是谁?”
这女子道:“我是白不休的妻子,我叫澜澜。”
莫空道:“哦,那我刚才吃的饭里一定有毒。”
澜澜没有否认,却望着他平静的面孔,追问道:“后悔了?”
莫空摇摇头:“没有,怎么死都比饿死好受,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的。”
澜澜冷冷道:“你不用谢我。”
莫空道:“为什么?”
澜澜道:“因为你死不了。可等你以后再死的时候,说不定比饿死还难受一百倍。”
莫空叹了口气,道:“白不休是死在我手里的,杀人偿命,受点苦也是天经地义。你喜欢怎么报仇,尽管来吧。”
“谁说我要报仇了?”澜澜忽然叫道,她瞪着他:“报仇有什么用?”
莫空道:“那你……”
澜澜忽然俯下身,凝注着他,缓缓道:“你知道吗?白不休可以死,但白枫阁不可以没有阁主,我不可以没有老公。”
她不等莫空回答,纤美的手已经抚摸着他的脸颊,她柔声说:“他因你而死,你就该替他活着。”
莫空沉默着,似乎在衡量这笔交易的现实性。
他不知道澜澜与她的亡夫间有过怎样的矛盾,促使她做出了这种惊人的选择。他望着她的秋水明眸,看到了她灵魂深处深埋的仇恨之意——他不知道这种仇恨指向谁,直到一年之后,他才明白。
那时候他已经是白枫阁的阁主,她的丈夫,以及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亲。在莫从之出生的前夕,澜澜平静地说:“我真正的名字是公孙澜,是当年明教教主公孙日月的女儿。你知道,如今明教已不存在,我的亲人也都被害死了。我没办法报仇,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所以我练了一个邪术,会让他一出生就有百年修为,一世内功。他出生后,我就要死了,但他会是个前所未有的天才……我们早已计划好,到时候会有人来带他走,传他绝代奇功,到时候求你一定不要阻止……”
很多年后,莫空依旧不知道公孙澜修炼的是什么异术。他只看见,在分娩的那一刻,她年轻美丽的容颜忽然皱缩枯萎,如墨的青丝也在刹那变成了白发,宛如透支了几世的生命。那是他所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自己的爱妻,在一瞬间从一个丰韵的少妇变成了一具干瘪的僵尸。
可她却在微笑。
“二十年后,他将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他将是一个英雄。”
……
……
二十年过去了,莫从之却并没有成为一个英雄。
他出生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异常天象,正常的哭,正常的睡,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第三天深夜,露沉风重。冷风噼里啪啦地吹打着灵堂前的纸串,昏黄的长明灯在蜡台上跳跃,仿佛拥有了某种神秘的生命。
莫空独自坐在妻子的灵位前喝酒,他的眼睛被光与夜染上了一层神秘的霜,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了他身后,悄无声息,宛如黑夜里凝聚的鬼魂。
烛火不规则地跳了一下,莫空站起来,转身看着他。
他穿着一件漆黑的夜行衣,宽大的帽子遮住了周围的光线,不辨轮廓的脸上好像漂浮着一层黑乎乎的瘴气。
他张开嘴,声音嘶哑:“公孙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吧,把孩子交给我。”
莫空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我是你儿子的师父。”
莫空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寒意,冷冷道:“那我至少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格”字出口,他的剑已向黑衣人刺了过去。
黑衣人一动不动,说道:“你在浪费时间。”
话音未落,他突然闪电般出手,夹住了剑刃。然后手指一动,像掰断一根香蕉那样,把这柄精钢炼制的宝剑掰成了两半。
莫空一震,盯了他片刻,缓缓道:“以阁下的身手,足以一统江湖,何必把希望放在我儿子身上?”
黑衣人低声道:“现在时机不对,闲着也是闲着。我塑此子成才,日后时机一到,将共谋大业。”
莫空望了望妻子的灵位,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黑衣人道:“你说!”
莫空叹了口气,道:“倘若他日后真成了大器,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只说他是个孤儿吧。我……我也不必再见他。”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淡淡道:“你还算个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