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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

  雪天

  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作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擦两下眼睛,心中感到悠长和无底,好像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车街声在小窗外闹着。可是三层楼的过道非常寂静。每走过一个人,我留意他的脚步声:那是非常响亮的,硬底皮鞋踏过去;女人的高跟鞋更响亮而且焦急;有时成群的响声,男男女女穿插着过了一阵。我听遍了过道上一切引诱我的声音,可是不用开门看,我知道郎华还没回来。

  小窗那样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头来,看见那一些纷飞的雪花从天空忙乱地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变成水珠滚动爬行着,玻璃窗被它画成没有意义、无组织的条纹。

  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翩飞呢?多么没有意义!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着,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十分相像。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该不是郎华的脚步吧?一种穿软底鞋的声音,嚓嚓来近门口,我仿佛是跳起来,我心害怕:他冻得可怜了吧?他没有带回面包来吧?

  开门看时,茶房站在那里:

  “包夜饭吗?”

  “多少钱?”

  “每份六角。包月十五元。”

  “……”我一点都不迟疑地摇着头,怕是他把饭送进来强迫我吃似的,怕他强迫向我要钱似的。茶房走出,门又严肃地关起来。一切别的房中的笑声,饭菜的香气都断绝了,就这样用一道门,我与人间隔离着。一直到郎华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槛,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的托盘,盛着肉饼、炸黄的番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

  郎华的夹衣上那样湿了,已湿的裤管拖着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袜也湿了。

  他上床暖一暖,脚伸在被子外面,我给他用一张破布擦着脚上冰凉的黑圈。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

  “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

  我说:“不饿。”

  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凉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的铜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够不够?”

  我说:“够了。”

  我问他:“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隔壁的手风琴唱起来,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吗?手风琴凄凄凉凉地唱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开。这小窗是通过人间的孔道:楼顶,烟囱,飞着雪沉重而浓黑的天空、路灯、警察、街车、小贩、乞丐,一切显现在这小孔道,繁繁忙忙的市街发着响。

  隔壁的手风琴在我们耳里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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