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实在受不了。自从这个‘长干里’的石头竖起来，每天从早到晚多少人！吵得脑壳子疼！下午四点以后挤得回不了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地还老有人探头！讲起来生意好了，但我们家的烧饼一天只做一千块——我够了、够一家人生活了，现在搞得街坊邻居老主顾吃不上，想吃非要提前来喊我留，这哪行啊！”东晓亮张张口想说那不能多做些吗、脑海中浮现出旧汽油桶改装的破炉子、凹凸不平堆满面粉芝麻的榆木案台，要是换成崭新锃亮的机器，那还是王家烧饼吗？
“不是我一个，家家户户都过不下去了！老韩形容的，天天象在台上表演小品！”王二叔叹气道：“所以陈老太领头，大家商议了把这个路口封起来，外人不要进！请黄记者写的字。亏得她和有杨下午在这里帮我们一起拦人，不少游客认得她，乖乖地就掉头走了！警察也被她姐弟俩劝走了！”
东晓亮望着牛皮纸上的字迹，屈铁断金中浓墨厚积，半天问道：“那每天大家轮着值班吗？”
“是啊，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一天三班倒。还好，每家大概一个月摊到一次。比原来强！强太多！”王二叔打了个哈欠：“黄记者说过了今天十五，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区里反应情况，看看政府阿能想想办法。”
“政府会支持吗？”东晓亮皱了皱眉：“原来开发投了不少钱吧？”
“就是不晓得呢。不过大家讲好了，不行我们就这样轮班拦。”王二叔蹒跚着往回走，口中哼着小调：“逶迤曲巷，在春城斜角，绿杨荫里，赭白青黄墙砌石，门映碧溪流水……”东晓亮知道那是郑燮的“长干里”，黄有桑编成了小曲教给邻居街坊们，大家都会哼唱几句，眼前静夜的的风景就是这首诗、又象一幅古画。
“淮水秋清，钟山暮紫，老马耕闲地。一丘一壑，吾将终老于此……”王二叔的声音渐渐隐没在黑暗中，闲适自得。他们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有黄有桑帮助他们，又将是一场斗争吧？自己这次呢？当然还是帮老街坊们！
东晓亮摇摇头不去想将来，沿着城墙大步急行，脚下的岩石渐渐发红，铁锈一般的红色在七彩灯光的照耀下殷实而浓厚、恰如傍晚的丹霞。过状元桥，青石板的小巷和幼时一样幽深，两旁高高低低的青砖小瓦马头墙恍如昔日重现，墙后的石榴树和枣树伸展着枝桠、不时还冒出一段横斜的腊梅沁香芬芳。东晓亮放慢了脚步走进去，望见巷尾粗大的银杏，细巧的灯光勾勒着轮廓，照着青条石墙底、墙上的拴马石、宽阔的麻石台阶。左右各踞坐着只石头狮子，东边的威风凛凛西边的调皮活泼、是按黄家老照片复制的太狮少狮，左右守卫着朱漆铜钉大门；轩昂的门楼下赫然悬着一幅大匾，“文魁”两个字在灯火中熠熠闪耀。
“哥，快看看，正不正？哦，左边再往上一点。”东晓欣那天挂匾的时候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完全忘了科举博物馆馆长应有的矜持稳重。是的，现在叫科举博物馆了，在夫子庙的正中原来贡院的旧址上，以贡院遗迹为基础，修缮保护部分号舍和明远楼等遗存，一举成为海内外最大的以科举为内容的专业性博物馆。建成开馆以来火爆异常，尤其受莘莘学子的欢迎推崇，连东晓亮这样从不去博物馆的都被东冬拉着去看了不止一回。漫步在轩敞精美的馆中东晓亮想起多年前中华门上初遇曹书记，古城中的这个博物馆也是南都第一宝化身而来，而那时十八岁懵懂的自己、不知不觉随岁月变成了“东老师”。
状元府建成后，黄家姐弟把大大小小的家中文物全部捐出，匾额家具书籍文稿应有尽有，黄报章也组织海外的黄家后人将祖物收集寄来，各种老照片、书信、字画、摆件……拆开箱子的时候大家着实吃了一惊，所有物品理得整整齐齐、每一件上都贴着标签注明了来历时间和缘由甚至一小段故事，时间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中期的都有，黄家后人为祖宅的复建齐心合力地出奇。李古李局长与东晓欣东馆长两人一边看一边激动，称赞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文物，一一仔细登记后小心地布置在各个相应位置，李古还交了状元府应取名为“黄云昊状元博物馆”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提案，不知道会被如何批复，长干里的百姓们仍是习惯地叫它“状元府”。
走进匾后轩昂的朱漆大门，东晓亮吃了一惊。灯火通明人声喧嚷，除了刚到的一百多位黄家海外团的黄家人在参观祖宅，区里的、石城公司的、白鹭灯彩厂的、钟山设计院的、电台电视台的、还有老邻居老校友等四面八方来了很多人，在真正的状元府邸中一同欢度元宵佳节，十二点了意犹未尽。黄报章手握毛笔正在廊下挥毫，一边高声吟诵：“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旁边一群围观的高声喝彩着附和“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苼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刘伯苼身材高大又一贯卓尔不群，与黄报章并肩而立真是一时瑜亮惺惺相惜，贾振华领着王勇等在一旁拍手叫好不知道是不是又喝多了；黄有杨站在维清堂前指着雕梁画栋面对十几个海外亲眷正在高谈阔论，飞扬的笑容和少时一样爽朗明亮；黄有桑在东厢房临窗而坐、手挥五弦送出一阵阵欢快的琴声；东晓欣和钱蕾在二楼东家旧址向海外宾客介绍这里曾是明光厂宿舍到处住满了工人和工人家属；陈磊东晓玫领着几位老人在后花园深情怀念当年在这里吟诵普希金的罗曼史；许怡、赵宁、王静、陈校长，老张，小魏，陈玉芬和东卫国周万福钱利亨等则四散在灯火如昼的状元府中和远道而来的黄家人说说笑笑。
满耳欢声笑语、满目繁华热闹。
走到城墙边，东晓亮站住了。那个马尾巴的瘦削身影立在城墙边，一手握着长绳一手举在额前正仰望着城墙，和多年前一模一样。东晓亮下意识地回头，小轩窗后的黄有桑笑意盈盈地仍在弹琴，手指间流淌出一串串音符，一头短发随着乐曲微微颤动。
“朝阳哥哥你小心！拿不到就算啦！”少女担心地叫着，踮起脚尖努力往城墙上望去。“咚”地一声，一个人影自城墙上一跃而下，周朝阳骄傲地递过空竹：“我拿到了！走，接着玩吧！”
“刚才我和维莘四比三，你们继续当裁判哦，我们下了的轮到维行！”陈焱领着东冬和黄维行自圆柱后转出来，五个孩子笑声不绝，在院中玩起了抖嗡。
那个少女原来是黄维莘，一转眼，她的侄女都这么大了。
“玩抖嗡啊，墙啊树啊就碍事了，你看那株丹桂和几棵老梅，一会儿就该遭罪了、象你小时候折腾它们一样。”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周翰飞望着孩子们爱怜地道。东晓亮侧过头笑笑说，不要紧、我在这看着。
突然一阵奔忙的脚步声，李古自西厢房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嚷“我马上到！我打的过去！等着！”周翰飞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怎么回事，李古激动地说：“太好了！洪熙路考古探测现场发现城墙台基遗址！我这就过去！”不等周翰飞答复就往门口奔“让一让、让一让！”
“洪熙路？那是我们公司的拟建项目！”陈磊拔脚追了上去：“李局长你等我一起！”周翰飞望着两人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古都就是古都，常给大家这样那样的惊喜，不过今天，挖出来的文物再不会被草草抹去。
东晓亮也笑了。小轩窗后的琴声飘飘渺渺，城墙上悬着几盏莲花灯，粉色的花瓣正渐渐绽放。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漂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当年她写在花灯上相赠的诗句，我都记得。
全 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