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珍珠两合心意结
第六章 珍珠两合心意结
一天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金乌神从东方升起,照亮了整个仙界。云萝渐渐转醒,打了个哈欠。坐仙牢最大坏处,就是很容易无聊。
“句芒大人!”看守仙牢的天将突然大喊。
云萝抬头望去,只见句芒气势汹汹地阔步走来,手中拎着一把精美小巧的宝剑,锋利的剑尖偶尔发出森寒的冷光。
他毫不在意天将的阻拦,走到仙牢旁,将宝剑从缝隙中递给她:“接着。”
云萝接过宝剑。果然是上等的仙物,这宝剑锋利无比,剑光如水般均匀,如果她没有判断错,这应是女娲补天时流传下来的仙器。
“收你为徒,自然要教习你,送你防身的武器。”句芒郑重地说,“我在宝库里挑了一整天。”
云萝心中涌上一股暖流,有了师父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谁知他下一句话就让这股暖流结成了冰。“用你手中的这把宝剑把仙牢劈开。”
两名看守仙牢的天将这才反应过来,上前阻拦:“句芒大人,这是仙牢,不容放肆!”
“敢挡我的道,我看你们也是放肆得很!”
“还请青龙大人给我们几分薄面,不要劫仙牢。”
句芒眼睛一眯:“行啊,就给你们面子。”
云萝捏了捏眉心,直觉告诉她这两名天将的下场一定非常不堪。
果然,句芒十分给他们面子,等他们将话说完才将他们都丢得影子都看不见。云萝忽觉手中的宝剑有千斤重万担沉,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可以自己劈开仙牢吗?”
如果仙帝追究下来,她也好有个垫背的不是?
他斜眼剜了她一眼:“我让你劈,你倒让我劈?这就是你的为徒之道?快点劈,少废话。”
“我、我为什么要劈!”
他面上神色冷峻:“我青龙派的徒弟,不是这么没谱!我问你,你事先知道那珊瑚灵是月祟的封印吗?”
云萝摇头。
“你是不是故意将曦华公主弄得神智不清?”
云萝使劲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坐仙牢?”
是啊,她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啊,可是她一个刚入仙籍的小小小小仙女,上哪里找人说理去啊?
云萝在心里默默地流泪了,苦笑着说:“因为西王母和仙帝都生气了,并且启动了月祟,我也有责任的。”
他怒极反笑,冷冷地说:“不知者不为罪,你又没错,为何要接受西王母给你的惩罚?我青龙派的弟子居然是个出气筒,这传出去岂不是让仙人笑掉大牙?”
云萝弱弱地咕哝了一句:“只要挂着你的名头,没人敢耻笑我。”
他一甩披风,作势要走:“你如果不劈,我就向西王母说,希望你在这仙牢里一辈子。”
“我劈!”她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句芒回头看她,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那就快。”
一闭眼,一咬牙,云萝提起宝剑向仙牢劈去。金铁抨击出火花,接着仙牢轰的一声,破开了一个裂口!
她一跃而出,大喊:“师父,这是您吩咐的,徒儿只是奉命行事,回头西王母发怒,您可要替徒儿兜着!”
他撇了撇嘴:“真没出息。放心,西王母今早已经赦免你了。”
“哈?”她傻眼了,“既然都赦免了,那还要我劈仙牢干嘛?”
句芒不紧不慢地说:“让你劈仙牢,是挽回我一点面子,还有洗洗你这僵化的脑袋。”
云萝哭笑不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去吧,”他懒懒地看了她一眼,“西王母还说,仙宴提前,要你帮忙做菜。”
仙厨宫自然是一番忙碌的景象。
阿舒见了她,满脸惊喜:“云萝姐姐,你来了!”
云萝抱住她,摸摸她的头发:“嗯,王母娘娘特许我出来了,对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办完了吗?”
阿舒点头:“嗯,已经交给姽婳姐姐了。”
“那她还好吗?”
云萝想起太子要娶徐氏女,不由得为姽婳捏了一把汗。阿舒回忆了一下,才说:“姽婳姐姐好漂亮,气色也不错,虽然只是一缕烟,但她让我转告你,她会好好保管幻珠的。”
气色不错?
难道她想通了,不爱太子了?
她掐指一算,自己回到仙界四天,人间已经度过了四年。如果太子要娶徐氏女,也早该娶了,姽婳没有理由还在伤神。
不过,最好还是亲自去安慰她。
碧宁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云萝,你可来了,我正发愁怎么做出让众仙满意的佳肴呢。”
云萝笑了一笑:“不用客气,我就是来帮你们的。”
在仙厨宫忙了一天,云萝开始寻思着如何偷偷下凡。恰好碧宁走过来:“云萝,珍珠恰好用完了,曦华公主特别喜欢吃,怎么办?”
云萝忙道:“我知道星河里有许多这样的珍珠,等下我和阿舒一起去取。”
碧宁又客套了两句,就随她去了。云萝和阿舒来到星河,这里还是那样空旷孤寂,可是她的心境却久久难以平静。
因为她知道,有一只鲛人曾经死在星河里,她叫骊姬。
“阿舒,记住我教你的采珠方法,”云萝和她一起上了小船,“我有要事要偷偷下凡去。”
“什么?”阿舒有些惊慌。
云萝安抚她的情绪:“没事,不会被发现的,我只离开几个时辰……就从星河这边离开。”
她这才答应:“你要小心。”
紧握的双手,有一丝冰凉,润润的,直透进心田里去。
阿舒的小船渐渐看不见了。
云萝化为一尾鱼,向瀑布那边急速游去。星河与人间相通,要去人间就要从瀑布顺流急下。她第一次这样下凡,心里也不免有些打鼓。
已经可以听到隆隆的水声,即将看到三千银河流泻人间的壮丽景观,云萝紧张地闭上眼睛。
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将她抛至半空。云萝试着睁开眼睛,只见身下是一条瀑布,犹如一条银色蛟龙垂挂在天地之间,溅起的水花成了轻柔的薄雾。
云萝重新落入水中,顺着激流快速下落。眼前景象纷杂繁乱,哗啦一声,碧波涌上,她竟然落入一片茫茫大海之中。
用了仙术,云萝向帝都飞去。人间正是三更,找到上清观,她用了一个隐身咒,急急地往里面冲去,边跑边喊:“姽婳,姽婳!”
正殿里燃着两根红烛,将殿中的景象照亮。姽婳依旧是轻烟一样的身体,浮在签筒上。而让她大为震惊的是,她旁边还有一人。
太子。
不,应该说是皇上了吧。因为他穿着丝缎的深衣,衣上绣着的已经是五爪金龙了。不登基,是穿不得这样的袍子的。
见云萝进来,他用那双深邃如潭水的眼睛看着她。
云萝顿住脚步。这是什么情况?
姽婳有些尴尬:“云萝,你来了?”
云萝恍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将殿门轻轻掩好,然后将隐身咒解了:“我来了。”
真可笑。
这隐身咒,居然骗不住一个皇帝。
“你怎么全身都湿漉漉的?那边有干净的巾布,你快擦擦!”姽婳一抬下巴。云萝机械地走过去,却怎么都找不到巾布,最后还是一双手将巾布递给她。抬起头,那个少年皇帝正静静地看着她,半蹲着身子,见她发怔,又将巾布往前一递:“给你。”
云萝接过来,茫然地问:“你怎么能够看得到我们?”
他没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到姽婳旁边,对她说:“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姽婳满面通红地点头。
两人在旁边议论,声音压得极低,或者说,他们用了秘术,想方设法地不让她听见。云萝看到姽婳的神色变化了几层,一会儿是娇羞,一会儿是惊诧,一会是伤心,一会儿又是……
反正她什么也看不懂。
等他们终于商量完,少年皇帝才向殿外走去。拉开殿门的那一刻,他停步,扭头看她。
月光从殿门缝隙中流泻而出,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五官雕刻得那般精致分明。比月光更美丽的,是他的目光——目光静远悠长,带着一种莫名的情愫。
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他向云萝走来,将自己的厚毡披风递过来:“侍卫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披风给你,注意别生病。”
云萝接过披风,那是用厚厚的水貂皮做的,烛光在上面晕染出一道道水纹光泽。等她回神想要说一句谢谢,他已经离开了。
“你们究竟在商量什么?”云萝问姽婳。
姽婳有些心虚地说:“云萝,你知道么,他是帝星转世,能看得到我们!你一走就是四年,在这四年里,我帮他算出了很多凶险。今年,他终于斗败了摄政王,登基为帝了。”
“我知道你为他做了许多,可我是问,你想要做什么?”云萝逼视着她。
她低头抠着手指甲:“也不过是……让他将我的签筒挪到宫中。我、我想和他在一起,他答应让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姽婳,你别忘了,他是凡人!他今生只能活几十年,你最后注定要情伤!还有,他是一个帝王,怎么能那么简单地和你花前月下?他肯定是利用你。”
“他不是!”姽婳突然发怒,“云萝,是你有眼不识人心,他说了会娶我!”
事情果然没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哪个大脑正常的帝王,会迎娶一只梦貘,而且这梦貘还因为受了惩罚只能维持轻烟的模样……如果轻烟也能迎娶的话。
云萝赌气地往地上一坐,将那只水貂皮披风丢得远远的。
“云萝,你就依了我吧。还有,这水貂皮披风是他的心意,连我都无福消受。你、你快将它捡起来别弄脏了啊。”姽婳的气焰低了下去,说话也变得可怜巴巴的。
云萝忍不住心软了,将水貂皮披风捡起来。姽婳苦着一张脸飞过来,说:“他三日后迎娶我,可是只能迎娶一个签筒。万一这件事被人发现……云萝,你忍心让我变成一个笑话吗?”
不忍心。
“那你想怎样?”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不能离开签筒,你能抱住签筒,然后让我附在你身体上吗?”
“不行。”
“求你了!”她清泪落下,“云萝,我从未求过你,对不对?”
往昔的时光在眼前展现,全是姽婳的笑脸。这个骄傲又坚强的女子,即便在梦貘族被压在太虚山下时也没有哭泣。
云萝最终还是答应了姽婳。
不知道这件事是对是错,但是她那样欣喜,让云萝觉得她的决定应该是对的。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就记起了那皇帝的目光,宁静淡远,仿佛似曾相识,又陌生得可怕。
翌日,她们将时间完全花在讨论婚服上面。云萝有很多关于婚礼的好主意,但是姽婳都不满意,最后她像记起了什么:“云萝,我记得承湛送给你的那个梦里,你穿的婚服就很美呀!”
那件婚服是美。
领口是四合如意云肩,垂着大红的丝绦。婚服是左右开气的,大红的绸面艳丽得如一团火。镶边里别出心裁地用平针法绣了凤穿牡丹的图案,看上去喜庆又悦目。
云萝将腰间的荷包取出,莹白色的梦团飘了出来。她将梦团递给姽婳:“你自己看吧,按照这件婚服的式样订做。”
姽婳定定地看着,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云萝,总有一天,你会风风光光地嫁给承湛。”
会吗?
时间太久,久到她已经没了信心,失了耐心,忘了初心。
姽婳的婚服很快就做好了,被一个小太监送到了上清观的正殿。婚服装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小太监对道姑说那是皇上的供品,道姑也没有多想。
云萝躲在太上老君的塑像后面,心想如果太上老君知道人间的皇帝曾给自己送过婚服做供品,一定会气得将那个皇帝塞进炼丹炉里的。
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云萝将盒子打开,那里果然有一件婚服,上面有精美的刺绣,放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云萝,今晚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日。”姽婳浮在她身旁说,“你带着婚服去城东的李员外家,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会将你当做他们的女儿。我附身在你身体上,然后皇上就会将我接进宫里去。”
云萝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道:“计划得真好。”
“算是圆一个心愿吧。”姽婳忧心忡忡地说,“云萝,假如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怪我吗?”
云萝认真地观察着她的神色,笃定地说:“一定会怪你,但你会不做对不起我的事吗?”
姽婳愣了愣,苦苦地一笑,没有回答。
云萝按照姽婳所说,带着婚服和签筒,蒙上面纱,找到了城东的李员外府上。
李员外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许是皇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听她说说明来意,十分殷勤地将她迎进了门。
府上早已张灯结彩,说是李员外的小女儿要被皇上纳为李美人,自然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只是这其中的内情,恐怕就只有李员外一个人知晓了。
“这边请,这边请。”李员外将云萝迎进一间房里,“再过几个时辰,就到吉时,皇上会派人将你接走。”
云萝点头。
“那就请娘娘先梳妆打扮。”李员外恭恭敬敬地说完,就万分小心地将房门阖上。
事已至此,云萝也不好扫姽婳的兴致,就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起来。穿好婚服,她将签筒放在面前,轻叩三声。
姽婳从签筒中浮出,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眼角泛起了泪光。
“云萝,真好。”她说。
云萝将手伸向她:“来附身吧。”
那种冰冷的感觉,起初只是指尖一点点,后来慢慢蔓延至手肘、肩膀,最后直至全身……
再往镜中看,她的样貌已经变成了姽婳,虽然她仍旧有意识,但是已经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了。
原来被附身是这种感觉。
姽婳坐在镜子前,用颤抖的手摸着脸颊,喜极而泣。她哭了很久,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云萝安慰她:“别哭了,再哭妆就不好上了,还怎么嫁过去呢?”
“云萝,对不起,我骗了你。”她声音呜咽。
云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从别人的角度来看,是姽婳一人扮作两角,自问自答。
“我不会害你……我只是辜负了你。”姽婳从签筒里掏出一个物事,正是装着幻珠的锁盒。
云萝这才突生不妙之感:“你将幻珠怎么了?”
“对不起云萝,我等不下去了。要养活幻珠救回族人,还要等四十多年,那个时候皇帝都老了,我和他也没有缘分了……但是有你几滴仙血,我现在就可以变成凡人,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云萝,我不想救族人了,反正族人迟早都能从灵虚山下出来的!”
云萝没想到姽婳存的竟然是这个心思,急得大喊:“你、你快住手!你从签筒中逃出,天宫那边怎么交待?”
“我为什么要给天宫交待?人生在世,难道不是过想过的生活,爱想爱的人吗?!”
她使劲捂住嘴巴,不让云萝再说下去。云萝看到她腾出一只手,将幻珠按在额头上。只不过是一瞬间,幻珠就消失在额头上!
不!
那是拯救族人的最后机会了啊!
云萝心神俱裂,却无法阻止姽婳。
“几个时辰后,我会从你身体上离开,就能变成凡人了。”姽婳说。
云萝浑身犹如坠入寒天冰窟,只喃喃地说:“你知道,这幻珠只得一颗!而且灵力有限,只能使用一次吗?”
“我知道,知道……”姽婳说,“请你原谅我。”
“既然你已经获得幻珠的力量,那么就从我身体上离开吧。你有实实在在的身体了,不是吗?”云萝冷冷地说。
她笑得凄迷:“云萝,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你的身体,因为皇上不能迎娶两名女子。”
“你什么意思?”云萝心中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姽婳,你私自动用幻珠我已经不怪你了,你还要做什么?”
她抬手,将一只金簪插在发髻上:“云萝,别说了。”
因为姽婳在牢牢地控制着她的身体,所以她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大红盖头蒙在她的面上。“姽婳,你说清楚!”
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来愈浓,云萝挣扎着喊叫起来,但是姽婳很快就封住了她的哑穴,不让她再开口说话。
“李美人,可以上轿了。”一群管家婆子走了进来,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将她扶上喜轿。
未曾入宫就被封了美人,而且以民间的嫁娶仪式,这已经不合祖制。云萝心中充满了焦虑和疑惑,千丝万缕却总也不明白其中的真正缘由,一切就恰如眼前的红帘,遮盖住了一切。
喜轿停了。
透过红帘,云萝依稀看到列队的宫人拥着皇帝站在面前。手指温热,是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
云萝有些气愤,他为了可以迎娶姽婳,竟然要她任由摆布来这里演一场戏。如果没有他,姽婳不会弃族人于不顾,拿幻珠让自己获得在世为人的机会。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云萝弯下腰去,再起身时,竟意外地看到皇帝依然恭谨地弯着腰,不由得有些惊异。
这完全是民间婚娶的风俗。她可以想象得到,明日早朝,皇帝会受到大臣们怎样的弹劾。
也许,他对姽婳也是真心的?
“送入洞房——”请来的司仪高声喊。皇帝上前牵住她的手,缓步走进一间宫室。待宫女们都退下之后,他才点开了她的哑穴。
终于可以说话了。云萝脱口而出:“姽婳,你的心意已经达成了,你快放开我!”
奇怪的是,姽婳此时一声不吭。
皇帝站在她面前,大红喜服给他苍白的脸色添了一些暖色。只是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淡,那么远,那么冷。
云萝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皇上,既然你迎娶了姽婳,她从今天起开始也拥有了凡人的身体,那么你可不可以劝她离开我的身体?”
他终于开口了:“云萝,这是姽婳留给我们的一点时间。”
他居然……唤她云萝?
为什么他们今天都这么奇怪?
云萝看着皇帝那淡远悠长的目光,记起他递过来的水貂皮披风,记起他看她的眼神,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顿时浑身冰冷。
她身上的喜服,是按照承湛的梦中情形所定制的。
这婚礼的细节,也和承湛给她的梦境中没有两样。
再说,皇帝用民间的婚姻嫁娶的仪式,也不合宫规。按理说,就算姽婳帮了他再多,皇帝也不可能这样。他完全可以册封姽婳,那岂不是更风光?
“云萝,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你。”他又唤她,一如数百年前的春日。
不,不可能的!
他不是承湛,不是!
她亲眼看到承湛被压在灵虚山下,扔给她一个美梦,醉了她数百年的时光。那个皇帝不过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是承湛?
“我是承湛。”他的一句话,打破了云萝心中残存的侥幸。
云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
承湛唇边浮起一抹淡笑:“云萝,你不知道,三百年前梦貘族被压在灵虚山下之后,我就被罚转世为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云萝心头钝痛,痛得几乎要窒息。
他垂眸:“仙凡有别,你好不容易成了仙,我如果告诉你,你必定会违反仙规为我筹谋一世安稳,到时候一定会惹得天庭震怒。若你再出什么意外,谁来解救梦貘族?所以,我就用最后一点灵力制造出我被压在灵虚山下的假象,好让你断了心思。”
原来是这样。
云萝眼角酸涩,使劲捂住眼睛,喃喃地说:“你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们了,对不对?”
他没有否认:“不知道为何,不管我经历过多少轮回,都能保留作为梦貘族时的记忆。甚至,我还保留着微弱的灵力。不错,在见到你们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和姽婳。”
泪水迷蒙了云萝的眼睛,她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酸甜苦辣瞬间来袭。三百年呵,她无数次幻想中的重逢,竟然是这样。
“难怪姽婳说,你对她一定是真心的。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有认出你。”
“云萝!”承湛的声音里难耐痛苦,“你不要怪姽婳,今天的这个婚礼,只是圆你我的一个心愿!”
云萝恍惚记起姽婳对她说,云萝,总有一天,你会风风光光地嫁给承湛。
是她太痴,竟然没有听出她的话中话。
身体一松,她的手臂有了些许知觉。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荷包。是了,哪里装着承湛送给她的梦境,在梦中,她凤冠霞帔,他带领喜轿迎娶了她……
云萝揪紧那个荷包,抬眼问他:“那么,用幻珠重生给姽婳一具人身,你也是知道的?”
“是的。”他眸光黯淡了一下,“也许你要说我们太自私,可是云萝,三百年对你来说是一年多,而对我们来说是漫长的岁月……我们不想等下去了,前世太苦,唯有好好把握今生。”
泪水流进嘴角,苦涩一片。
云萝将手放在额头上,低声说:“姽婳,你出来吧。”
眼前金光一现,她顿时感觉身体轻松,手脚也能行动自如了。姽婳站在面前,眼角含泪地看着她,和往昔不同的是,她的身体再也不是一缕轻烟,而是实实在在,带着温热气息的鲜活生命。
那是幻珠给她的一具躯体,她终于从签筒的禁锢中逃出来了。
还未等云萝开口说话,姽婳已经抱住了她。肩头上温热一片,应是姽婳的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成了泪人,“云萝,我知道承湛是你的,可是我爱上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承湛的转世!”
云萝不知如何作答,只越过她的肩膀看着承湛。他的眼神依旧那样清澈,只是清澈中多了许多的悲哀和无奈。
沙漠中有一种树木,名曰胡杨。传说胡杨活着数百年不死,死了数百年不倒,倒了数百年不腐。可无论是梦貘还是凡人,都不可能做那样的一株胡杨。他们不是树木,他们有血有肉,有知有觉,数百年的孤寂与痛苦对他们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说得对,她感觉只是一年之久,而他们已经走过了数百年。这三百年来,不知承湛多少次去上清观看望姽婳,缅怀过去。漫长岁月一点点地消磨着意志,那该是怎样的残忍。他守着昔日的承诺直到现在,才接受了姽婳的爱。
时光太久,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云萝抹去眼泪,向他微笑:“承湛,谢谢你,最后还是给了我一个婚礼。”
只是她没有想到,竟然是以这样无奈的形式来完成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云萝轻轻地将姽婳推开,看着她的眼睛说:“祝福你们。”
“云萝……”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到门边,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承湛,让你的宫人都回避吧,我要回仙宫去了。”
身体被紧紧抱住,她听到承湛的声音响在耳侧:“云萝,你在怪我吗?对不起,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想说她并没有在怪他,她想说她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然而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到半空中响起一道可怖的惊雷!
宫人们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响起,接着门外有人急道:“皇上!不好了,刚落下一道雷,宫里走水了!”
承湛吃了一惊,推开窗扇。云萝看到乌云在夜空中翻滚不息,向大地直直地倾轧过来,其中雷光如灵蛇般疾走,将宫苑诸人照得一片惨白,整个景象诡异无比。
姽婳冲到桌前,飞快地掏出龟壳占了一卦,颤声说:“怎么可能……天神临世!”
承湛沉吟了一下:“云萝,你有没有头绪?”
云萝茫然地看向夜空,只见闪电越逼越近,大有吞噬皇宫的气势。忽然,她感觉腰间一热,一摸,竟然是句芒送她的那柄宝剑在发热。
句芒?
“龙,龙!”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响起。云萝顿感不妙,只见云层中隐隐有龙身飞过,那不是句芒的真身,还能是谁?
她有些紧张地对承湛说:“这是我师父,等下我会去天上看看。”
承湛默然点了点头,回头对对姽婳说:“你留在这里,我先出去。”说完,他就大步走出宫室。
外面已经跪了一地的宫人,充满敬畏地向天空跪拜。半空中乌云翻滚,中央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飞出许多条蓝色闪电。有几条闪电击在承湛的脚边,飞溅起火花。而承湛丝毫没有畏惧,只是向天空深深一拜。
句芒,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萝再也忍不住,念了个仙咒飞往半空,果然看到一条青龙在云层中飞翔,威风凛凛。
“句芒!”她大喊,“你快停下来!”
雷电稍微停歇了一点,青龙转身化为一人,清俊身姿踩着云端向她走来,正是句芒。
“你到底想做什么?”云萝哑着声音问他。他目光肃然,向她伸手,竟然是抹去了她脸颊上残留的一滴眼泪。
“我想做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他的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意,“我青龙派的徒弟何时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被最好的朋友撬墙角?还被强押着送入洞房?”
云萝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慌不择言地说:“师父,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他抬手将一道闪电劈向承湛,“你怎么这么没有骨气。”
闪电落在承湛脚边,这一次飞溅出的火花直接燃起了他的袍角。无数宫人上前救驾,慌乱成一片。她急得一把拔出宝剑,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句芒!你如果还念在我喊你一声师父,就别杀他!”
“他这一生是帝星转世,我自然不会杀他。”句芒收回闪电,看了她一眼,“把剑放下。”
云萝将宝剑缓缓放下,然后无力地坐在云端上。“句芒,求你了,我们回去吧。”
透过云层,云萝看到承湛和姽婳淋着大雨,固执地向她这边看来。尤其是承湛,他的袍角已经烧毁,焦黑一片,他却执意不肯回到宫房里去。
她不忍再看那样的目光。
以前她以为,她还有承湛和姽婳,还有那些有血缘维系的族人,现在她连这些都彻底失去了。
天下之大,却没有她立足的温暖之地。
终于又回到了星河。
太虚山依然静寂无声,山脚下河水清澈见底,无数莹白的珍珠在河底一闪一闪。只是一颗心被冷透伤透,再回头看这些美景,只觉得一山一河空旷得可怕。
云萝漫无目的地走在星河的浅滩上,衣裙伏在水面上,油油地荡来荡去。句芒在她身后跟着,许久都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回头看他:“你怎么会去找我?”
他定定地看着云萝,眸光里有光点微闪:“你忘了,我是天龙,皇帝是真龙天子,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会被我所知。”
云萝挑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仰头看头顶上变幻不定的风云:“我是不是很傻?”
“是很傻,你明明知道,姽婳有可能做违背你心意的事情。”
云萝凄然笑了笑:“句芒,我动摇过,我不想被姽婳附身的!可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不信赖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可信赖的人了。”
“有!”他突然加重了语气,“你还可以信赖我!”
她惊讶地看着句芒。他继续说:“我打心底的,不愿意看到你受委屈。”
他坐在她身旁,银白色的盔甲在棱角处反射着好看的微光,那眼神中的坚毅无人可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和她有着这世间最奇怪的一种师徒关系。
“你……是为了骊姬吧。”毕竟她和骊姬的样貌很相似。
“不是,是为了你。”他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你说得对,骊姬已经死了,她的灵魂永远都无法原谅我,我如今为她做什么都是白费。可是云萝,你相信吗,我只做过这一件亏心事……”
云萝连忙制止他,不要他再说下去:“我相信你,你不是故意的,你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
他没有看她,依旧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谢谢你。”
“但是,你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方法。”
他疑惑地看她。
云萝笑着说:“过段时间,我会向姽婳讨回幻珠。幻珠是骊姬最后的遗物吧,你可以将它埋在东海的海底,让骊姬在那里长眠。”
句芒颔首,忽而一笑:“你看,明明是我想安慰你,最后却变成你安慰我。”
云萝伸手甩起一串水珠,看着粼粼波光被揉碎。“刚开始我很愤怒他们骗我,但是转念一想,我真的不再怪他们了。过了三百年,承湛还记得那个婚礼的承诺,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云萝将承湛送给她的梦团取了出来。那个梦境里有锣鼓喧天,有大红喜轿,有百年好合,有三拜天地,有温柔誓言……却都不是真的。
她将手伸进梦团,用力一扯,梦境就瞬间如碎羽般四散开来,落入星河化为点点粼光。
既然物是人非,就不该抓住往日的一点温情不放。
然后云萝解下另一个荷包,递给句芒。
他抬眼看她,神色不解。
“这是你的梦团,我没有吃掉它。骊姬在你的梦里,很美。现在物归原主,你可以随时拿出来缅怀她。”
这个仙梦比承湛的梦要美味得多,散发着阵阵浓郁的香味。云萝催促他:“你快点拿去,不然我就后悔了。”
他将荷包接过去,紧紧握在手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谢谢你没有吃掉这个梦。”
云萝白了他一眼:“为了一颗幻珠你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如果吃掉了你的梦,你还不知道怎么生气呢!”
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荷包,没有说话。
“其实今日让我愤怒的还有一个原因。”他低声说,“承湛那小子,居然娶了你!”
云萝不禁黯然伤神。
今日的婚礼用了一招偷龙转凤,算不得违逆天规,可她的的确确和承湛拜堂了。风月罗织,其中谁对谁错又岂能轻易定论?一时间,两人心头都是心思千回百转,却都是默默无声。
“我不恨他们,只是感叹世事无情。”许久,云萝才轻声细语地道。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念起仙咒,让那些河蚌缓缓浮上水面,然后将其中两枚挑拣出来,取出里面的珍珠。
“这两枚河蚌上的花纹一模一样,是因为他们所蕴含的珍珠,都是本该相通的心事。”
云萝举起河蚌给句芒看,然后用手指摩擦了一下珍珠的表面。两颗珍珠陆续响起了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
男声说:“她出身尊贵,将来注定入宫为妃,又怎会看上我一个平常官宦家的庶子?”
女声说:“容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入宫为妃又怎样?还不是步步谨慎,日日期盼君怜?我只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句芒皱了皱眉头:“他们是?”
“他们是凡间的一对男女,彼此心生爱慕,但是一个觉得自己配不上,一个不懂对方为什么不来提亲。这世间的怨偶,大多数是因为没有坦诚交流,才导致情深缘浅。”
他闻言,陷入了沉思,许久才说:“你说得对,如果当初我早一些告诉骊姬我是天龙,她也许就不会徒生绮念情思,也不会死。”
“所以看到承湛娶了姽婳,我恨过痛过,却也轻松释然了许多。”云萝拈起珍珠,叹息着说:“这三百年来我和承湛未曾谋面,未曾交换过彼此的心意,所思所想都已经不同,就算在一起也可能只是折磨。他今日如此选择,我现在……懂了。”
句芒将两颗珍珠从她手心中拿起,若有所思地问:“如果将两颗珍珠合二为一,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心意相通?”
云萝掩口而笑:“也许吧,他们如果知道是句芒大人帮了他们,一定会受宠若惊的。”
“如果知道仙厨也帮了他们,他们更会感激上苍。”他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拉起她的手,“你也来。”
手指触碰在一起,云萝乍然觉得脸颊滚烫,连忙低头开始分辨花色相同的河蚌。每找到一对,她们就一起倾听那些或凄婉,或哀伤,或缠绵,或快乐的心事。
每一粒珍珠都包含着凡人的心事,都能窥探到一段故事。
不知不觉地,几个时辰悄然而过。她捡了一兜裙的珍珠,又将每每两颗合在一起,最后困意如海浪般涌来。
打了一个哈欠,云萝放下手中的珍珠,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句芒只是把肩膀送了过来。
他做得那样自然,仿佛她和他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云萝挑了挑眉,想说些什么,看到他清澈平静的的眼神,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惺惺相惜,难道还不是很好的朋友了吗?
朦朦胧胧中,云萝只感觉他将她的额头轻轻扳过。她也的确是累极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就睡了过去。
她没有做梦。
只是偶尔感觉眼角有些湿润,应该是眼泪。
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反而放下了往日的一切。承湛、姽婳,还有族人的命运,都随风而去吧……事到如今,她才觉出自己活得像一个仙人——不再奢想,不再忧心,不再筹谋,只想着在长生中消磨掉最后一丝对凡世红尘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