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诸葛志义不想开口,不代表胡德廷也不开口。他知道虽然诸葛志义仍然保持沉默,但是他至少不像方才那样,出于发呆放空的状态之中了,暂时之间,诸葛志义已经算是恢复了清醒了。胡德廷这才坐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只剩下半条性命的人,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诸葛志义,我问你,你是不是共党卧底?”
胡德廷现在已经失去了耐心,面对这个一次又一次用各种折腾了他大半天,但是最后都得不到结果,甚至是得到相反结果的人,胡德廷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情感上,都基本已经被他定性了。只不过出于惯例,总还是希望诸葛志义能够亲口承认,或者说,胡德廷还抱着那么最后一丝若有若无,就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察觉得到的希望,他希望诸葛志义继续否定,并且最终仍旧能够发现,诸葛志义的否定是正确的,他真的是清白的。
诸葛志义看着胡德廷足足有五分钟,看得胡德廷这般有定力的人都有些想要发作了,诸葛志义才突然间闭上了双眼,收回他那种根本就不锐利却很磨人的奇怪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不打算开口回应,只想用摇头来表示自己的否定。但是诸葛志义随后又顿了一顿,脸上突然间浮现出一种很起义的笑容,自嘲一般轻声说道:
“我说是,还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已经说是了,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诸葛志义的声音未落,胡德廷就已经重新开了口,道:
“这么说,现在你已经不打算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你已经承认你是共党卧底了?这还真的不像是你的作风啊?受刑的时候,你仍然千方百计要证明自己的清白,现在我暂时让你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你为什么反而放弃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诸葛志义听到胡德廷的质问之声,突然间竟然笑了出来,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配着他瘦削而仍然显得苍白的脸庞,看上去无比的可怕。胡德廷没有想到诸葛志义会突然间如此恐怖地一笑,有些愣神,恍惚之间,便听到诸葛志义口中传出来的微弱的声音,道:
“我还有什么机会?不用我放弃,别人已经不相信了。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想的,就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会怎么死……”
虽然诸葛志义接受了医院的治疗,气力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说话虽然中气不足,但总算不会像昨天那样断断续续,总算可以说相对完整一些的话语了。胡德廷一听见诸葛志义说的这番话,以及他开口说话时的口气,就明白此刻的诸葛志义所说的话语句句是真的,他当真已经放弃了一切,只不过躺在病chuang上等死了。看见诸葛志义这么快就放弃了替自己伸冤的机会,整个人都如此颓丧,胡德廷反而又重新有了几分怀疑,因为他这副模样,实在同其他胡德廷所接触过的共产党人的作风有很大区别。
胡德廷又观察了诸葛志义好一会儿,发现诸葛志义同自己说完了那一番话之后,整个人又渐渐地陷入了放空状态,双眼之中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焦点,又慢慢地换散开来了。胡德廷看见诸葛志义如今变成了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怀恻隐和疑惑之际,也很有几分不悦,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便是如此。胡德廷突然间又开了口,打算再度把诸葛志义叫回魂来:
“既然你已经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你就把你知道的共党的相关情况通通说出来,比如你认识那些共党人员,共党的巢穴在哪儿,他们的秘密联络据点又在哪儿等等,只要是你能够想得到的,全部说出来,不得隐瞒。”
诸葛志义整个人虽然看上去仿佛仍然在游魂,但是他怎么说还是能够听得见清楚胡德廷在问他些什么的。只不过诸葛志义没有直接回答胡德廷的问题,不过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道:
“关于共产党,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没说出来的,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也无能为力,抱歉。”
胡德廷一愣,这才回想起诸葛志义一开始的时候,原本就是自己一手安排他进入共党内部的,要知道,当时想要让诸葛志义成功进入共党内部,他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且诸葛志义自己也是在进入共党组织内部三个月之后,才算是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前三个月,诸葛志义几乎天天都会接受各种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考验,简直是防不胜防。正因为前期经历了这么多的艰辛,所以当诸葛志义终于有一天真的打入共党组织内部的时候,胡德廷对诸葛志义也已经是万分信任,怎么都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成为共党的卧底,倒戈相向,同自己作对了。现如今想起来,胡德廷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难道说,共产党一早就发现了诸葛志义的真实身份,因此利用他,或者威胁他,逼迫他同共党合作,让他成了一个双料间谍?可是这么长的时间,诸葛志义在自己面前都不曾暴露过,不能不承认,诸葛志义的演戏工夫倒还真不错。又或者,共产党真的如诸葛志义说的那样,他们真的发现了诸葛志义的身份之后,就利用他做幌子,想要来一个一箭双雕?不过先前自己千辛万苦所验证到的一切,这个说法却又完全不成立。胡德廷兀自胡思乱想着,迟迟都无法下一个能百分之百让自己信服的结论来,不由得心中一阵烦躁。
烦躁的胡德廷,忍不住站起身来,信步走到病房的窗户旁边,双眼望向窗外,想要通过视觉上的放松来促进头脑的清醒,以便自己可以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诸葛志义默默地躺在chuang上,看着胡德廷心乱如麻地走到窗边发呆,知道他此刻心里头一定非常混乱,说不定对自己原本已经认定了的事情也推翻了。诸葛志义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绝处逢生的希望,让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一下子亢奋了起来。
诸葛志义竟然双手撑着chuang板,用力地从chuang上坐了起来。虽然诸葛志义并没有因为牵扯到自己身上的伤口而惨叫出声,而且此刻的胡德廷出于半游魂状态,似乎也没有平日里的灵敏度,但是胡德廷还是感觉到了背后不同寻常的动静。他转过身来一看,才发现诸葛志义竟然已经坐了起来,后背靠着chuang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从他双眼之中,胡德廷看到了一种今天见到他以来第一次看到的希望和求生yuwang,同他方才坐以待毙,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模样相比,在这一刻胡德廷所看到的诸葛志义,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让胡德廷都多少有几分意外。
不过很快的,胡德廷想到自己方才的反应和紊乱的心绪,对于现在诸葛志义突然间出现的变化也就释然了。他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的慌愣之后,又立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模样,慢慢地沿着原路走回到诸葛志义的身边,在他的病chuang前重新坐下,同他对视了好几分钟,才幽幽地问出声来,道:
“怎么,诸葛先生,您是不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被您以往遗漏了的消息,现在打算告诉胡某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相信先前您说过不少,如今用在您自己的身上,同样合适,如果您肯把您知道的通通说出来,政府会考虑对您从宽处理的。当庭释放也说不定啊?”
诸葛志义拼命地摇着头,什么东西都没有说出口,憋了半天,才大声地喊出了一句话来,道:
“不!我不是共党的卧底!我真的不是共产党!处座,恩师,您相信我吧,我真的不是共产党啊!”
诸葛志义太过亢奋,说话又太大声,耗力过多,结果一个不小心,不知道是被呛到了还是一口气喘不上来,诸葛志义只喊完了这么一句话,就又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嗽声响彻整个病房,幸好这个病房是单人病房,现在病房中只有诸葛志义和胡德廷两个人。否则他的咳嗽声说不定即刻就会被人投诉了。
胡德廷的脸色又冷了下来。他没有想到,诸葛志义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竟然还不如他前几日的表现,只会在这儿喊什么“我真的不是共产党”,除此之外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提供不出来。胡德廷看不出诸葛志义现在的表现究竟是真的病急乱投医,真情流露,还是他一直都在演戏,但是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诸葛志义拿不出有力证据的话,单凭目前胡德廷发现的这一系列的事情来看,诸葛志义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共党卧底,这个事实已经是极其难以推翻的了。或许他胡德廷对于现在的诸葛志义,在主观情感的影响下还能保持最后一丝信任度,但是这个结果呈报上级的话,诸葛志义除了死路一条,根本就不会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不管诸葛志义是不是共党卧底,不管他究竟是想要帮自己脱罪,让自己可以有机会继续在党国内部潜伏下去,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让自己可以重新取得党国的信任,继续为党国服务,总之无论如何,胡德廷是一定要绞尽脑汁地把诸葛志义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全部榨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