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一人背负沉重无比的高木盒,与沃纳先后爬过悬架在十尺地缝上的铁索,这一次,沃纳全程睁眼。沿着来时路下山以及再次地上山之后,他们回到峡道,已能看见家族藏有湮石的山洞,那里还有夏琳马莉与她的孩子们。
“你真要还那女人一半吗?”沃纳耗尽了不少体力,再一次要求艾息格放慢脚步,“咱们这么辛苦的确认了她丈夫和孩子的死亡,难道那一千六百枚火币不能作为报酬么?”同伴如愿停下等待时,他又直起身子往前疾跑,然后再更远的地方停下催促。
“一千六百枚火币当作爬上莫夕奈确认死尸的报酬,”艾息格连头也没抬,依旧看着脚下。“这钱你敢拿么?水币的话也就算了。按理说我们没有带回她的丈夫,本来没资格拿这钱……”
“但身在埃利蒂德家族作为强盗的我们,没必要去恪守那些可笑的底线。”沃纳替他说完。“是吧。”
艾息格一面抬高腿拍去裤腿粘着的白雪,“可不是。”
“但艾息格啊,”沃纳认为,“你仍有你一直坚持的底线,这种东西对于我们来说,特别是对罗延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
“所以我才厌烦那个喜欢自我拔高的傻子。”
“他一直想干出点大事来,比咱们可积极多了,你听过一个传闻么?”沃纳压低声音警戒地瞧瞧四周,“据说父亲的女儿就是被他杀的。”
这个传闻并不新鲜。在粗心的沃纳听到这个消息的五年以前,艾息格就听到家族的其他人这么说起过,他们说父亲的女儿索菲娅埃利蒂德因为与悯纳维相恋,而被坚持高贵血统论的暴君派人给杀了。所谓宁死也不愿自己的后代被玷污。家族的人评价暴君高贵而固执,艾息格则觉得他脑子有病。“说起来,悯纳维这一两年都干什么去了?我几乎半年才能看见他一次。”
“那小子被借给畚斗先生当杂役使了,谁让他脸黑呢。”当沃纳说起悯纳维脸黑时,指的即是他深黑色的肤色。
“‘世闻报状’说他的家乡和西兹军队发生战争了……对了,悯纳维有买世闻的习惯么?”
“不知道,我不喜欢那小子,黑漆漆的也就算了,还开不起玩笑。别管他了,你刚才跟那姑娘告别的时候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堆,说什么呢?”
“我问了法师修行的事情,她说她最近也才刚刚开始了解,如果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话之后可以去找她。”艾息格说,他知道沃纳曾与悯纳维争吵,结果是五大三粗的沃纳被瘦削英俊的悯纳维按在地上揍了一顿。从此一旦提起“黑脸的家伙”,沃纳就满肚子的怨气。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你也想去修行么?”
沃纳忽然停步,如梦方醒。“你要去修行吗?父亲说不许去的你忘了吗?”
艾息格对他的惊讶感到难堪,于是摇了摇头。他们已来到山洞口,看见雪地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山洞里依然安静。“我只是感兴趣问问而已。”
沃纳一脸神秘地小声说道:“我告诉你个传闻,你别跟别人说。”
“什么传闻?”艾息格驻足。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允许家族的人修行么?其实是他决定流亡之前想去渡劫,但发现自己连渡劫的资格都没有。”
“这确实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我的丈夫回来了吗?”应该是山洞里的夏琳马莉听见洞外有人说话,于是就往外走,洞里有脚步声,而她的话音则比她先到洞外。孩子们紧跟其后。看见只有他们两人,夏琳马莉瞪圆眼睛呆滞了好一会儿,当看见艾息格身背那个熟悉的盒子时,她便蹲下身子埋头颤抖,隐约能听见她故意压低的啜泣声。孩子们看见母亲埋头耸动的模样,不知所措的将小手按在母亲的背脊上。
艾息格忽然不想强硬地收下她的酬金了,于是将背上的盒子解下放在她身前。“这是在你丈夫手中找到的盒子,我还没打开看过,你自己检查一下罢。”
孩子们的母亲扭头在衣袖上擦去泪水,含笑举首。“请留一半吧,咱们说好的。”
沃纳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往往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向艾息格建言,因为后者面露严肃时对家族任何人的冒犯都会用暴力回斥。哪怕暴君不合时宜的玩笑都曾差点让艾息格拔剑出鞘,好在自己隐秘地阻止了他。
“不必了。你起来罢,”艾息格冰冷地说,“拿着那盒子赶紧离开这。”
夏琳马莉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艰难地拾起箱子起身,抱着孩子后退回到山洞,似乎在收拾行李。艾息格与沃纳必须保证自己亲眼看见她们离开,所以依旧站在洞外等候。
夏琳马莉的两个女儿将破损皮革包裹的被褥背在身上,最小的儿子提着一个与其体型一般大小的布袋,她则背着拆下的帐篷,双手还提着大大小小的五个行囊。收拾的时候,她们还听见兽哨破空的响声。兽哨是九天工匠制作的商品,价格低廉,这种哨子极具穿透力的长音能呼唤包括家畜在内一切已被持哨人驯化的兽类。呼唤的距离决定了哨子的价格。
因此她们出洞时看见洞外多了两匹马。
艾息格对她们说,“这两匹马你们可以骑着下山,到山底的里芙镇以后在进山路口放开它们就可以,它们会自己跑回来。有了这些钱,你们可以在里芙镇买一辆马车,离开这儿找个温暖的地方。”夏琳马莉感激地将要给他跪下,他面无表情地摇头拒绝。
沃纳替她们将两床被褥分别捆绑在两匹马的鞍桥后方,行囊则与鞍包垂在一齐,最后替他们紧了紧扣带。夏琳马莉的两个女儿同乘一骑,她与她的儿子骑乘沃纳那匹垂挂醒目障泥的马。“感谢你们,”临走前,她眼含热泪,“我一定牢记二位恩情,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告知尊名,有机会一定报答!”
“艾息格。”
“我是沃纳,”沃纳含笑点头,“沃纳埃利蒂德。”
一家四口便乘马而去。沃纳姑且还目送他们的背影走出百尺地外,艾息格甚至没有转身。“走吧。”他声音漠然,既不为损失火币而惋惜,也不为这一家四口的遭遇而痛心。
沃纳小跑追上他,“八百火币呢……不过从看见那对父子死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钱你肯定是不会要了。虽然你一路上肯定在暗示自己应该拿这钱,可我还不了解你吗——”
正说话间,他们耳后传来火焰的啸叫与马儿痛苦的长鸣,然后是伴随着惊慌与恐惧的喊叫,甚至盖过了风雪声。
两人闻声回头,恰好看见各自的坐骑连同马背上的一家四口被烈焰包裹,来自峡道右侧的火焰喷射恰好结束,那里有一块岩石挡住了视线。燃烧的两匹马痛苦地四下蹬跳已完全失控,后座的人被甩于马下,行囊与高木盒亦被甩落。大敞的盒盖展示着其中码放整齐的一千六百枚闪耀着火焰光芒的锬币,沉重的重量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深坑。岩石后忽然传来熟悉而又贪婪的笑声。
在艾息格满腔怒火的向着自己的坐骑狂奔之际,两匹马载着分别坐在鞍座前首仍试图稳控缰绳的夏琳马莉与她的大女儿在发狂中跃至崖边,失足滑下深渊。
在此之后,愤怒的艾息格和痛失坐骑的沃纳才看见罗延与暴君梅瑟相继从岩石后方走来,接着还有其他人,先是悯纳维,然后是瑞丝,再然后是杰奎琳、乔舒亚、马修、艾尔瓦、连恩——几乎家族大部分人都来到这里。他们出现的位置恰好是通往死神丘的入口,即是两壁夹峙的缝隙所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