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移至墙角的艾息格仍在艰难喘息,洛秋看见他坐在地上,使劲抓着胸口的衣物。孙海标一边把草药放在掌心揉搓,一边蹲下身子,稍后,便将糅制成惨不忍睹的草沫递了过去。
因为开门而紧张的士兵眼下又进入休整的模式,紧张的氛围很快被四处可闻的抱怨打散,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则轰然倒下。为此,医生和尚存气力的人们手忙脚乱,力争让每一个重患至少能拥有生命力与恶疾抗争的平稳环境,他们自身的体格与意志,是拯救他们的唯一手段。
艾息格接过草药,问都没问就塞进了嘴里。
“你吃了之后,”孙海标凭着经验讲解,“如果能睡上一觉最好,我们说的睡几觉能排出毒,其实就是指睡觉的时候出汗。”
“有什么依据吗?”艾息格瘪着嘴忍受苦涩。
“反正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孙海标告诉他,“如果你要方便的话,那边墙根下有个小房间,里面三个坑随你解决。这样也能增加排毒的几率嘛。虽然臭了点,但其实还好,因为有些土蝼好像什么都吃,还能帮我们清理一下粪便。最近大家都没什么食物,吃的也是馕,都拉不出来了,其实就我看来,最近已不算太臭了。”
艾息格吸了吸鼻子。即便没有粪便的气味,这个空间也弥漫着一股散发于人体的,由各类臭味混杂的熏人气味。他用唯一的还沾着草药汁沫的那只手揉了揉鼻子,“咱们接下来要干什么?”有此疑问显然来自于他的职业习惯。此前,他曾讲述过身在埃利蒂德家族时,分配给他的诸多任务是如何被完成的。并且那个家族对于任务的完成有着严格的验收标准,其中就包括了事后验证的手段和最为重要的时限。
“待会儿等问问那个精瘦的伍长。”洛秋回答。
已经起身的孙海标说道:“周大人让你们拿走固山卫书之后呢?对我们这些卫所的士兵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固山卫书被拿走的话,我们完全就没有驻守此地的必要了。不是要去讨伐伯克吗,我们正好可以离开这。”
洛秋环顾四周,要说这里的士兵还能打仗的话,恐怕没人愿意相信。
“别看我们这样,”孙海标当然看出了他的疑虑。“到时候一顿饭补充好体力,怎么也能冲杀几个,而且不是把那固山卫书传的神乎其神吗,肯定有什么建言的。”
“传令的是那个伍长,”洛秋说,“我都不知道那个都尉是怎么安排的。一会儿我们去问问那个伍长。对了,你既然说固山卫书有什么建言,为什么你们在卫所里不用它呢?你们不是都能用它照亮了吗,难道就这一个用处?”
孙海标倚靠着墙壁,莫名笑了笑。“这个光啊,是突然亮起来的。之前我们在卫所四处搜索可以照明的用具,所有蜡烛都拿出来,这么大个空间顶多用个十天。十天后,大家开始第二轮搜索。三楼那固山卫书的玻璃罩下是个立柜,有个士兵打开之后发现空无一物,可能是积压很久了吧,那个士兵就骂了一句,说‘这破书什么屁用都没有,不然就打开盖罩,把它给烧了,用来照明’,你猜怎么着,这话刚说完,那书就亮了起来。一直亮到现在。说起来倒是挺搞笑的,我们把怂人称为怂货,这书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怂货。”
“所以说那书听得懂人话?”洛秋惊讶地总结。
“就像那土蝼一样。”艾息格低声地说。
孙海标紧蹙眉头,瞪圆眼睛望着说话的艾息格。“土蝼能听懂人话?”
洛秋因此想起了土蝼郑重点头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们进来之前,艾息格踩着一个土蝼的脖子,我看见那些瘦弱的土蝼同伴为了他脚下的土蝼和他对峙。他就问了一句,是不是想让他放了脚下土蝼。我亲眼看见,对峙的那些土蝼整理好身姿,朝他点了点头。当时伍长们也看见了,因为太过震惊,所以那些伍长才会被其他土蝼偷袭成功。”
孙海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艾息格就是这位独臂的朋友?”他抱拳直立,声音向下飘去。“初次见面,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戍卫军队率孙海标,他们叫我孙队领,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痛苦的艾息格仓促地举起独臂以作回礼,“感谢孙队领送来的药,我叫艾息格,西兹来的,是洛秋的朋友。”
孙海标重新靠回墙上。“土蝼听不听得懂人话还有待商榷,”他说道,“因为点头这个事情之前卫所里也有其他士兵说过。那些土蝼会用动作回应他们针对性的问话,其中最多的回应动作就是点头。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不过土蝼点头的时候,因为它们头顶的四个角会呈攻击态势,所以我觉得它们可能只是在准备进攻,或者是为了迷惑人类。”
“也有可能。”艾息格低沉地说,“我现在有些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我觉得我需要躺一会儿。”
孙海标回顾身后,说道:“你先躺下,我把那边的草席给你拿来垫一下,咱这啥也没有了,凑合着休息吧。”很快他便将草席铺在已经躺倒的艾息格身下。洛秋帮忙的时候,发现艾息格脸颊通红,身上高烧不退。于是他们又叫来大夫,大夫弄来一碗早已凉透的药让艾息格吞下,当即便赶了回去。在这之后,艾息格陷入昏睡。
洛秋和孙海标来到精瘦伍长休息的位置,那名伍长嘴里含着一支烟杆,吞吐之间表情凝重而痛苦。因为八牛村没人玩过烟杆,所以此物洛秋从未见过。他好奇于烟杆的时候,孙海标已向精瘦的伍长搭话。
“你好好躺着休息,”孙海标以队率的口吻说道,“我得问你几个问题。”
“您说。”那个伍长放下烟杆,毕恭毕敬地望着孙队领。
“都尉大人具体说了什么?”
“大人没什么新的吩咐,还是之前那样,说我们来这打听一下卫所进展,如果需要补给的话,待我们回报会差人送来。今天卫所能开门救我们实在是感激不尽,我代表我那几个弟兄谢谢屯长,谢谢孙队领的英明决定。”
孙海标摆摆手,催促道:“说重点吧。开门事小,只要通报清楚就没问题,而且也亏了你们能坚持到我们开门。”
“是是,”精瘦伍长道,“既然我们进来了,希望孙队领能去看看那固山卫书,如今是否能挪动了,因为之前一直有人报告的是说挪不动那本书。”
洛秋对于伍长的这番话感到很疑惑。因为孙海标刚才说过,士兵似乎威胁成功那本固山卫书,并让那本书散发了光亮。如果挪不动之言属实的话,士兵又该如何去威胁呢?
“这个不忙。”孙海标嘶声道,接着又用清朗的嗓音说道,“我是问都尉对我们这些卫所里的人有没有安排,我们被困在这半年了,从土蝼进攻就和外界几乎断绝,土蝼怎么来的至今也没调查清楚。”
“这次有了这次有了。”精瘦伍长慌张颔首。“有人告发了大伯克和太宰要叛国的消息,都尉说要和卫所里的士兵集结,凭借固山卫书前去讨伐!”
“确实说了要集结是吗?那边物资和医疗可备充足了,虽说你们只有几百人,但可是居住在仓库之内,半年前那仓库才填充完毕,不说满满当当,至少也是应有尽有罢。”
“是的是的。”精瘦伍长脸上写着恐惧。
“那怎么不见你们探查队带一些过来呢!”孙海标吼道。这话犹如惊雷炸响耳畔。
那精瘦伍长不顾伤势,抖抖索索地从平卧的石台上翻滚下来,烟杆砸在地上摔作两截。“这怪不得我们啊,”他诚恳地说道,“我们赶路至此只能携带一个背包的东西,物资也是由军中分配,东西带多了也不便奔跑。而且我们也确实没料到你们会在哪天开门啊,之前不是都靠喊的吗。”
“不便奔跑还他妈的带烟杆吗!”孙海标气的差点说不出话。“你们之前的喊话有要求我们开门的吗!啊!你们她妈之前喊的什么!全是关于那本该死的书!从来没有关心过卫所的人!也没有提出过想进来看看,今天是快死了才喊要支援,才喊要打开大门!你们倒是理直气壮的啊,去你他妈的!”他抬腿将受伤的精瘦伍长踹到在地,若不是洛秋拦住,他甚至已经扑了上去。
卫所里的士兵倒是能沉得住气。或许他们已经无力再为自己抗争了,洛秋环顾四周时发现,即便最近的士兵们也是了无生趣地看着孙海标与精瘦伍长的争吵。有些士兵在孙海标的怒骂声中,也许是忆及半年无人问津的孤苦,纷纷垂头啜泣。
孙海标在洛秋强力的阻拦下重新站好,咬着牙对那名抱头趴着的伍长说道:“老子们拼死拼活在这守卫一本可以发光的书,除此之外再没有见它做过点什么!这也就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们每次来,我们还得配合你们去撞钟,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次咆哮起来:“啊!你给我说说这意味着什么!知道这旋梯怎么塌的吗!知道为什么六层困了近两百人吗!知道卫所现在还有多少人吗!讨伐大伯克?四百人啊!四百人!你们不会动脑子,都尉大人也不动脑子吗!没有食物,一千人怎么活!吃什么!吃土吗!吃沙吗!你他妈站起来说啊!我们本可以丢弃这个驻地,可以亲自去仓库拿食物!就算十里地!但我的这些兄弟们,还有我的屯长,不管我怎么劝他们!他们都不愿意擅离职守,说三层那本该死的书是慕国戍边的希望!固山卫书啊!人都他妈没了,固山有什么用!十里地外有食物,而我们却饿死战死了多少人!”他的怒吼压的地上的伍长起不了身,周围哭泣的士兵更多了。
这些话在这个突然沉静的空间里回荡,原本的微声细语也彻底消失。那些久经沙场的士兵们在无言中哭泣,孙海标对都尉派来的伍长宣泄着满心的愤怒。过了好久,他的话音才恢复平常。
他再次开口,平静地说道:“我曾经想带着人去外面取食物,但长久的,为了接应你们的撞钟,几乎将所有的土蝼都集结在了卫所附近。它们发现了这个高大石体的内部有我们的存在。所以它们整天想方设法的要攻进来。你们来这不管有多辛苦,多艰辛,哪怕如今日那样差点死了,或是过去那样死了几个人。但也比我们从这踏出去要简单的多罢!”他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就在这休息吧,既然有了集结命令,我们把书取上,这就去找都尉集结,讨伐大伯克。”说完径直向前。
洛秋与孙海标并排走去,前方,那位屯长正在走来。孙海标向他报告了伍长传递的消息。
“那一会儿就想办法上三楼把书取下来吧。”屯长面无表情地说,“之后也不必再说什么挪不动了。传下去,如果都尉问固山卫书为什么之前挪不动现在又能挪动了,就让都尉大人来问我。我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的,我这就安排人手。”孙海标点头道。
借着固山卫书发射的亮光,可以看见断绝的旋梯上已有了一些修补工程。绳带横跨宽阔的窟窿,上面还吊着几块木板,但距离对岸依然遥远。
洛秋仰头仔细观察之时,耳边传来了孙海标悲凉的嗓音。他说,“如果有材料的话进展会更多一些,但现在没什么材料了,那些吊绳几乎还用了破布,你看见有些士兵身上可是连衣服都没有了。他们挨过了几个夜晚,大家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如果那本书除了光亮之外,”洛秋说,“还能在黑暗中带来温暖就好了。”
“我也希望这样。”屯长收回仰望的目光,嘱咐孙海标:“去忙吧,我实在饿了,找个地方坐会儿。”
送别屯长之后,孙海标向着人群走去。洛秋跟在他身旁。从弱光之下投身黑暗,孙海标的双肩在抖动,他把啜泣声含在嘴里,周围谁也没听见,但在洛秋耳中,他的哭声过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