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不肖之子
Ⅲ
不肖之子
穷爸爸vs富爸爸
有这么一则犹太人的笑话。
对着一事无成、整日啃老的儿子,父亲愤愤地抛出这么一句话:“自从你出生后,我就再没开心过。”
儿子马上就予以反击:“但是在我出生前,你不是已经开心很多年了吗?够本了。”
——想必此刻,这个不肖之子的形象已经鲜明浮现在诸位脑海中了吧。作为局外人,这还真是个挺搞笑的段子,不过仔细想想,儿子所说的话似乎也挺有道理(?)。这又不禁让我们对父亲的哀叹产生了同情。
对于一位已经获得相当的社会地位、一辈子踏实养家的父亲而言,每次一看到自己那个始终无法确定人生航向的儿子,想必都会变得内心焦灼、态度严厉吧。不过站在儿子的角度来说,让父亲失望也并不一定是他们的本意。
在19世纪中叶荷兰的某座小村庄,虔诚的加尔文宗 牧师迎来了他第二个儿子的诞生。这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儿。他的哥哥,也就是牧师夫妇的第一个儿子在前一年的同一天出生,但很快就夭折了。牧师几乎不假思索就为眼前的新生儿取了与早夭长子同样的名字——文森特(Vincent)。
一头红发灿如烈焰的“新”文森特患有癫痫,让父母操碎了心。他也不善与人交流,从小就不是个惹人疼爱的孩子。父亲开始在心中将那个早已离世但“一定能成为好孩子的文森特”与眼前的儿子相比较,而小心隐藏在心底里的这份比较似乎被活下来的孩子察觉到了,因为他实在太敏感了。
文森特只念了一年半中学就自行退学,变成了一个窝在家里画画的“宅男”。此时牧师家已经是一个有6个孩子的大家庭,经济上十分拮据,根本没有多余的财力供已经16岁的大儿子终日游荡。父亲通过做画商的亲哥哥把文森特塞进了经销艺术品的古皮尔公司(Goupil &Cie)海牙分店,没想到文森特出人意料地展现出勤恳奋斗的一面,很快就升职加薪调到了伦敦分店,继而又调任至巴黎总店。不过,他在职场上的努力也就到此为止。文森特在巴黎因失恋的沉重打击无法继续正常工作,最终在23岁时被公司解雇,凄凉地打包回了老家。
不久,他前往英国成了某间寄宿学校的无薪教师。然而,让父母放心的日子只是昙花一现。半年后,文森特就从学校辞职,提出想去大学学习神学。结果他虽然开始在阿姆斯特丹的卫理公会 传道学校进修,但根本无心学习,也没能取得传教士资格。万幸的是,他终于勉勉强强地拿到了为期半年的临时执照,作为临时传教士到比利时的矿区走马上任。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肩上的重担终于能够卸下了。
不过,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次,文森特的职业生涯依旧短暂。他在矿区面向贫民传教时,由于献身精神过度强烈,把自己弄到几乎要饿死的绝境,最终被教会开除,又一次回到了父母身边。这一年文森特28岁,弟弟提奥已经在那间曾经解雇他的古皮尔公司深受重用,不但能养活自己,还开始往家里送钱。文森特简直成了“百无一用”这个词的最佳代言人。
雪上加霜的是,这一次从文森特嘴里冒出来的未来规划居然是:“我要当画家!”对大儿子早已失望透顶的父亲对此付之一笑,回想起过去那些被儿子搞砸的事,每一件都能强有力地证明文森特是一个毫无定性的人。
也许是为了能够缓和父子关系,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意义,文森特以照片为蓝本画下了已经过世许久、与自己同名的祖父文森特的肖像素描。祖父是布雷达 享有盛名的牧师,也是父亲发自内心深深崇敬的人,为自己的长子取名文森特就是为了表达对亡父的追思。
画中,身穿黑色牧师袍、戴着黑色僧帽的老牧师从脸型轮廓上来看有点儿像一头鼻子前突的狼,但他双颊消瘦,脖子上布满皱纹,面容缺乏生气,看上去非常疲倦。或者说,这位老人是忧郁症患者。这种来自基因的忧郁气质不但传给了儿子,还影响到了孙辈。老牧师的眼睛似乎也与孙子文森特有几分相像。
不知文森特在描绘这位素未谋面的祖父时想了些什么。画祖父其实就等于是在画父亲,也等于是在画自己。当时的文森特也许透过笔尖感受到了血缘的一脉相承吧。
父亲所尊敬的祖父的名字也是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自己也定能像深受周围人爱戴的祖父一般功成名就——也许这就是文森特在这幅画背后的潜台词。他希望通过祖父的肖像画得到父亲的认可,希望父亲支持他走上绘画之路,希望能够得到家人的爱。
文森特·凡·高
《画家祖父的肖像》
1881年,铅笔·黑墨水,33cm×25cm
个人收藏
然而,这份心情终究没能传达给父亲。在父亲眼中,无论是这幅肖像画还是文森特的其他作品,都不过是一些毫无亮点的低劣之作,根本没有登堂入室的资格,要靠画画挣口饭吃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位老人在四年后病逝,直到临终前依然坚信自己对儿子的评价。他早已不再反复劝说儿子去找工作,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这个不肖之子都不会听的。父亲的彻底放弃以及接连而来的死亡让这对父子的关系直到最后都没能破冰。
父亲去世后,文森特·凡·高来到了巴黎,至死再未回到荷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凡·高在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终其一生完全依赖于弟弟提奥的经济援助才能勉强过活……
另一个不肖之子是塞尚。与凡·高一样,他的作品在当时那个时代也完全不受欢迎。
塞尚的父亲可谓白手起家的成功典范。他从法国南部小城埃克斯的一个帽商起家,在出口贸易中获得成功后成了银行家。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发户,其商业才能在当时深受肯定。
塞尚是这位银行家老爸的独生子。虽然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但父亲的期待都压在了儿子一个人身上。埃克斯是一个风气保守的地方,毫无根基的“富一代”虽然财大气粗,但只要有些许不谨慎,就会遭人轻视,因此父亲非常希望能在儿子这一代打响塞尚家的名号,成为真正受人敬仰的名门望族。对儿子未来的路,父亲早已想好,最理想的自然是子承父业,继承银行;如果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去从事一些受人尊敬、社会地位高的职业也不错。为此,小塞尚从10岁起就被送进了精英学校念书,只为了有朝一日振兴家业。
然而对于性格内向的塞尚来说,校园生活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在名门子弟云集的学校里,暴发户的儿子只是边缘人。数年间,塞尚一直默默忍受,终于盼来了一丝曙光——低年级里也有一个同他一样的边缘学生(不过这个学弟的状况与塞尚刚好相反,家世虽然一流,但非常穷)。被排挤的两个人立马成了知心好友。朋友经常满腔激情地对塞尚说起自己将来想成为作家的梦想。受其影响,塞尚也意识到自己可以去追寻绘画的梦想。两个人开始以艺术家自诩,言辞间对凡事金钱第一的实业家大肆贬低。
仍是见习作家的埃米尔·左拉 曾言辞犀利地讽刺塞尚的父亲:“冷漠、懦弱、吝啬。他能嘲笑对方的唯一武器只有钱。”不久,塞尚也写下了“在这世上,我最讨厌家里人”这样的句子。对儿子学习绘画从来不给好脸色的父亲成了闭锁未来之路的出头鸟和假想敌。
然而即便如此,父亲的权威仍然凌驾于一切之上。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塞尚终于还是进入了当地的大学学习法律。好友埃米尔·左拉去了巴黎,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撰写艺术评论文章,还写起了小说。对苦恼于究竟该成为一名律师还是去闯荡自己深爱的绘画之路的塞尚,左拉在书信中热烈鼓励道:“我们心怀理想,应当鼓起勇气大步向前!”终于,塞尚在大学三年级时退学,只身去了巴黎。
在巴黎,梦想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多如牛毛。所有人都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对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疑,但真正能够成功的人只有一小撮儿。比塞尚先到一步的左拉虽然靠努力打拼逐渐小有名气,但真正写出引发社会热潮的《小酒店》并成为超人气作家的日子还在后头。此时的塞尚也只能一边靠老爸的经济援助过活,一边不断将作品送到官方沙龙参展,但全都落选了。
这幅作品是塞尚27岁时离开巴黎回家探亲时创作的。在令人惊诧的巨大画面中,与真人等身大的父亲斜靠在椅子上看报纸……
古今中外的男性画家像是约好了似的一概不画父亲。将母亲或妻子作为模特儿很是稀松平常,但要把父亲的形象展现在画布上就太尴尬了。也许这份尴尬中还隐藏着一丝“描绘未来的自己”的恐惧感吧。作为美的对象和绘画主题,“父亲”大概是最难表现的。由于上述种种原因,如果没什么特殊理由,一般来说画家们是绝对不会去画父亲的。
塞尚在画中让父亲阅读的报纸是《莱万努曼报》(L'Événement),这其实与事实不符。在现实中,父亲长期阅读的绝非这种内容激进的报纸,而是其他的保守派报纸。塞尚在画中刻意安排这一细节的原因是《莱万努曼报》上连载着左拉的美术评论文章,文中彻底否定陈腐守旧的老派绘画,对新时代的新艺术,也就是印象派画家们(此时塞尚也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大加赞赏。
塞尚希望通过这幅画传递心意的同时,大概也想在爸爸面前一展作为画家的身手吧。我们无从得知塞尚的真实想法,但无论如何,他并未成功。与凡·高的父亲一样,塞尚的老爸也同样搞不懂儿子的画究竟好在哪里。
塞尚的父亲在此后又健康地生活了20年。从他的视角来看,不肖之子的20年是这样的:眼看着好朋友左拉已经功成名就,儿子却始终默默无闻,只能拿着父母寄来的钱过日子。在普法战争爆发的当口,儿子在母亲的帮助下逃过了兵役。明明连自己都养不活,却偷偷与身份低贱的女人同居,甚至还生下了孩子。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大为光火,此后寄给儿子的钱减少了一半。老家的经济援助已经无法维持生活,因此不肖之子就转而依靠左拉的接济度日。
不过,在离开人世之前,父亲还是把自己全部的爱给了47岁的儿子——塞尚家的庞大遗产全数归长子所有。此后,塞尚再也不需要努力卖画赚钱,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埋头于自己喜欢的艺术天地。从结果来看,塞尚的作品的确给后世的艺术史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看了以上这些实例后,家里也有一个不肖之子的你是不是应该仔细思考一下——也许我家的儿子也是个天才呢!
文森特·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的强烈魅力至今仍令全世界为之倾倒,代表作有《阿尔勒城朗格卢瓦桥与洗衣妇》(The Langlois Bridge at Arles with Women Washing)、《星空》(The Starry Night)等。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画风独特,会以个人的主观意识对描绘对象进行重新组构,被誉为“现代绘画之父”,代表作有《圣维克多山》(Mont Sainte Victoire)、《苹果与橘子》(Pommes et oranges)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