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日落星陨
寒冬将至之时,蜀军逼至雍都城下。
远方是呼啸的漫天黄沙,黄沙之中蜿蜒流过的渭水咆哮着卷起浑浊的黄色浪涛,切割寸寸龟裂的大地。
漫天肆虐的沙尘暴里,依然有凝滞如黑夜的存在。
雍城门前排列着静默的黑色骑兵阵,那是外围护卫城墙的景军前锋。前锋之中,银黑甲胄的统帅靖阳君嬴铄手握长剑,立于马背紧紧盯住了对面的敌人。
靖阳君统军之风,任何战役的第一场都冲在前锋,从不缩居后阵。他的每一分战功都是实打实积累下来的,无数士兵在沙场上目睹他在敌阵中长驱直入,有如神助,靖阳君之名因此广为传播,他也备受士兵爱戴拥护。
这一次雍城之战,他身为主帅也一马当先,在城外率领前锋冲刺。
黑衣黑甲的景国将士围绕在他身旁,紧紧勒住马嚼,隔着几百步与远处密密麻麻的蜀军对峙。
城墙上。
副帅嬴铮执掌箭令,一身黑甲立于城墙边缘,顶着刺骨的寒风,向蜀军望去。
漫漫黄沙之中,城下列阵的四十万蜀军尽皆金甲,盔甲剑戟闪烁着冷峻的光芒,如烈焰燎原。
声势浩荡至此,若是弱势小国,恐怕见之丧胆。
但这里是景国的土地。
景国人世世代代,从不知屈膝二字是何写法。
嬴铮的目光冷冷地聚焦在了蜀军大阵当中一辆金色战车上。
战车上有华盖,一面巨大的猩红纛旗正中一个大字“曜”,在黄沙中疯狂飞舞。
战车之上,隐约可见一高大魁梧的身影,身披猎猎红袍。
嬴铮握紧了手上长剑。蜀国王室以金色与红色为尊,战车上的这位,想必便是威名远扬的安阳王启明泮。
启明泮此人,他曾有听说,亦从军报中多有了解。
安阳王启明泮,年二十有九,是当今蜀王的庶长子,也是除太子外唯一还活着的王子。
启明泮生来力大无穷,极善射御,勇武过人,却也是一等一的嚣张跋扈。
蜀国太子启明燃落自幼身体孱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王室中人的领兵大权便一直由启明泮牢牢把握在手里,因此他早早便得封王位,风头呼声直逼太子。
听说启明泮乃是天生一介武人,虽说热血冲动,不屑权谋,乍一看仿佛一眼便可看穿,却当真是个军事天才,排兵布阵如有神助。
短短十年的时间里,他率蜀军灭了南方数个戎狄部落,镇守南郑的上将军白战数次与他交手,也专门向朝廷上过折子,备述此人行军之威。
可惜,没有白战镇守的南郑已成蜀国囊中之物,如今的雍都,也再没有一个上将军来守护。
呜——
安阳王战车旁突然有浑厚号角声响起,钝涩而沉重,却带着一股不可推拒的力量穿透了漫天黄沙。
两军对阵,早已一触即发。雍都城墙上,所有的景军将士都望向了那辆华丽战车之中的高大身影。
“城中景国人听着!二十年前我老子便打到过这儿来,给你们留了口气。如今,我便来给你们补上这最后一刀!”
对峙的紧张局势之中,只有启明泮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狠狠震荡着城墙内外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蜀国有神庙祭祀启明之神,本王一路打来坑杀三十万景国人,尽数奉献给了启明神!可启明神昨晚给本王托梦了,跟本王说——”
他突然转向蜀军阵列:“兄弟们,启明神说什么?”
蜀军齐齐一顿枪戟:“不知道!”
启明泮嚣张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启明神说,他还没吃饱哪!”
“哈哈哈哈哈哈哈……”蜀军此起彼伏地大笑起来,城墙上的景国兵将则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手中的武器。
“兄弟们!”启明泮高举长戟:“我们此次北上,沿途从未打过败仗,所谓百年景国,不过是破纸一张!我们已经打下了三十三城池,如今雍城就是最后一座!”
蜀军士气浩荡,齐齐狂吼:“克雍城!灭景国!启明在上,天佑吾王!”
“兄弟们,拿下景国,给咱们启明神端上最丰盛的下酒菜!给我上!”
战鼓隆隆敲响,蜀军呐喊着涌向雍城,一时黄沙遍地,在城墙上望去,仿佛黄沙尽头的烈火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城外是势不可当涌来的人潮,城墙上嬴铮脸上却纹丝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他在看席卷而来的敌军,也在看景军最前方那个银黑色的身影,以及旁边的旗兵。
旗兵动了。
靖阳君主帅令已至,冲杀随时可能开始。
敌军越来越近,嬴铮缓缓举起了右手——城墙之上,众人尽皆屏息。
一滴汗从眼角滑落,而他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
此时逆风,开局不利。
他死死盯着烈火最前端的金色边缘,看着它一点点烧过来,慢慢接近了城下死寂如黑夜一般的景军前锋。还不够近,必须再等等,再近一点……
手臂猛地挥下:“放箭!”
前后三轮箭雨,万千箭镞裹挟着黄沙与狂风,飞向席卷而来的蜀军。一时间,利刃切入躯体,兵甲相互撞击,纷飞的黄沙掩不住横飞的血肉,可依然挡不住源源不断杀来的金色军队。
启明神的军队在一寸寸推进,与前锋的黑色景军越来越近……
战鼓轰然擂响!
景军前锋之首,黑色马背上的银黑色的身影突然动了。一束阳光刺破黄沙,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颊——正是靖阳君嬴铄。
他振臂一呼:“杀!”
静默许久的景军前锋如鬼魅般闻声而动,每个人心头都燃烧着熊熊怒火,带着必死的信念,迎面扑向了狰狞袭来的金色火焰。
首战已开,剑拔出鞘,便再无回头。
撼天震地的冲杀声之中,嬴铮被黄沙吹得眯起眼,却依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战局。
两军已然交战在一处,怒吼和惨叫声罗织出了最惨烈真实的沙场之声。
守城的首战中,双方通常都会有所收敛。可今日的战场,一方气焰嚣张,一方恨意滔天,两方都杀红了眼,到处都是鲜血和断肢,身上数道剑伤的将士怒吼着踩过同伴的尸体,挥剑砍下敌人的头颅。
正在这时,阵地中央突然出现了异常。
那个黑色马背上的银黑身影原本所向披靡、四处冲杀,长剑削下敌军头颅四肢,如同骤雨席卷初春的杏花。
可毫无征兆的,他突然晃了晃,向前伏在了马脖子上。
景军主帅不利。
嬴铮的背后猛地爬起一阵凉意。他一个箭步扑到了城墙垛口边,目眦尽裂,几乎忘记了呼吸——
瞬息万变的沙场中央,嬴铄在马背上似乎挣扎了一下,却忽然身子一歪,径直从一边栽倒了下去。
“殿下!”他旁边的杀阵之中,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纵马过去。
似乎是嬴铄的右副将甘戟。
可嬴铮来不及辨认那是谁了,他猛地回头看向跟在身旁的舒岳,大吼出声:“快去接应靖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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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容接到景王后的入宫诏命时,着实有些疑惑。
虽说王后孟锦是父亲的长姐,她的亲姑母,但左相府已找回嫡长女一事,除了父亲向景王禀报求得云容与嬴铄的婚事诏命之外,尚未告知外人。
眼下蜀军兵临城下,雍都上下皆是一片肃杀,王后为何这时突然要召她进宫?
直到宫人领着她来到临华殿,她心中这才了然——
恐怕和颍川公主有关。
偌大临华殿中氤氲着药香,虽有许多宫女侍立,却十分安静。
一个娇小瘦削的紫色身影坐在榻前,正是王后孟锦。她一身槿紫色宫袍,未施粉黛,脸色有些憔悴,烟眉轻蹙,不知在想什么。
“王后殿下。”云容向她行礼。
孟锦像是忽然惊醒过来似的,忙回过头来应她。
其实孟锦算不得有多漂亮,至少比起她的亲弟弟孟楠,可谓逊色了不少。
孟楠一双桃花眼,相貌张扬而明丽,而孟锦的一张脸却有些寡淡,不过细细眉眼总是透出一派恬静安详,总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孟锦把云容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叫姑母便是。”
她细细看着云容的脸庞,眼中满是心疼:“是瘦了不少。这三年里,你受苦了。现在可想起来了么?”
云容垂眸道:“多谢姑母挂念。回家这些日子,看着熟悉的环境,慢慢想起来一些了。其实我也没吃什么苦,收留我的缈云阁主人极好,待我一点儿也不差。”
她望望一边榻上的嬴念锦:“我没什么事,但念锦……这是怎么了?”
三年以前,云容常与念锦一同玩耍。她知道念锦一向身子不好,常常吃药,身上总有着氤氲不散的药香,却很少见她这般模样。
瘦瘦小小的颍川公主缩在榻上的被褥之中,一张小脸呈现青白之色,连下巴尖都瘦了出来,看着令人心疼。
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毛紧紧蹙着,呼吸有些急促。
王后叹了口气,拉着云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这孩子一向体弱,前几天也不知是因蜀军来袭受惊了还是怎么的,突然就食不下咽起来。她那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这才几天便病倒了,时不时地发高烧。”
她勉强对云容笑了笑,声音轻柔道:“昨天她偶然知道你已经被接回相府了,便跟我闹小性子,偏要你到宫里来陪她说话。”
王后有些伤神:“蜀军兵临城下了,哪能什么事都由着她来。眼下城外估计已经厮杀起来了,但凡交战,必有伤亡,那沙场上死去的,难道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吗?”
“可我到底是做母亲的,念儿这样……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昨晚她病得更重了,有时都开始说胡话,我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把你召了来。”
云容宽慰道:“姑母心慈,却不必这样顾虑。我一介弱女子,沙场上帮不了什么忙,在家里待着也是空发愁,没什么用处。几年没有见念锦了,能来宫里看看她,我也很高兴。”
睡梦中的嬴念锦睫毛颤了颤,忽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看向了云容:“……云容?”
云容凑过去微笑道:“念锦,我来了。”
嬴念锦眼前一亮,便挣扎着要爬起来。云容连忙按住她:“你还病着呢,别乱动。”
嬴念锦没再挣扎,但像是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撇撇嘴,眼珠一转看向王后:“母后,我想跟云容说会儿话嘛。您去外边散散步呗?”
王后无奈笑道:“好吧,和小姐妹说体己话,连母后也不让听吗?”
嬴念锦撒娇:“母后——”
王后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又看向云容:“如今这个时辰,我想我也该回去看看了。难得念儿精神这么好,你们慢慢聊着,有什么需要的叫宫人便好。”
王后走了,嬴念锦又一溜烟儿遣走了临华殿里的绝大多数宫人,“我和孟小姐说体己话,你们都出去吧,留阿鸳在这里就好。”
宫人应声都出去了,她这才一把抓住了云容的手:“云容,你真的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当年那场瘟疫真是太可怕了,我真的以为你……哎,你真的是,怎么可以失忆呢!而且听说你现在也慢慢想起来了,怎么就想不起来看看我呢?太过分了!”
嬴念锦絮絮叨叨地笑得可开心,可眼圈儿却红了。
云容原本有些好笑地一迭声应着公主的话,听到这里却也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伸手抱了抱幼时的玩伴。
嬴念锦的肩胛骨和手臂生生硌着了她。
云容有些不可思议地捏了捏公主的肩膀:“念锦,你……也太瘦了吧?怎么弄成这样了?”
也许是她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念锦眼睛里忽然闪出一刹那的火光,可这亮光太过短暂,闪烁一下便又熄灭了。
嬴念锦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轻道:“没有,我本来就没什么用,身体也不好,我想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这个尚未满十八的小姑娘,是王宫里最受宠却也最孤独的小公主。此刻,她苍白的脸上却是一副了无生气的神情。
云容心里一紧:“怎么说这种话?你还这么小,未来还有那么多的可能呢。放心,你好好吃药,好好调养,长大了身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云容,”嬴念锦忽然抬起头盯住云容的眼睛,眼中透出无比认真的目光,“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云容突然语塞。天机不可泄露,这……
可嬴念锦没看出她的异样,自顾自地又垂眼去看身上盖着的锦被,“我真希望有下辈子啊。我也想像别人那样,健健康康的,可以在外面淋雨,晒太阳,可以迎着风放纸鸢,摔倒了也可以哈哈大笑。”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必在深宫里困一辈子,再嫁给一个自己不想嫁却不得不嫁的人。”
云容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事来了?君上那么疼你,必然事事都顺着你,怎么会让你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
她把嬴念锦肩侧垂下的长发拨到一边,温柔道:“念锦,别想这么多。”
念锦苦笑了一下,一下下揪着锦被上的彩凤绣不说话。
就在此时,临华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得有人一迭声地喊:“殿下怎么了?”“快送进去……”“快传太医!”
许多人纷乱的脚步从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阵风似的刮过了临华殿附近。
云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殿下?
偌大一个景国,总共就只有那么几位殿下……
嬴念锦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阿鸳,快去看看是怎么了?”
阿鸳应声出去了,片刻之后便一路小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四殿下在战场上忽然坠马昏迷,眼下……”
云容心里刚松了口气,忽然感觉胳膊一阵剧痛,竟然是嬴念锦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她,惊呼出声:“四哥?那他的副将呢?有没有出事?”
阿鸳犹豫地看了云容一眼,“四殿下是洛将军亲自送回来的……”
嬴念锦长出一口气,松开了手。
云容狐疑地看了这两人好半天,心中突然闪过一道雪亮的光。
她凑过去低声开口,一字一顿颇为艰难:“念锦,你莫不是欢喜……洛将军?”
嬴念锦身子猛地一震,一把抓住云容的胳膊,可怜兮兮:“云容,你最好了!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云容傻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