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曜都疑云
傍晚,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云容坐在自己的帐篷中,无意识地捻着灯花,低头沉思。
临走前她悄悄给文离送了个信,告知他自己将代颍川公主嫁去蜀国,又逼狐狸给自己些情报。
狐狸照常嘟嘟哝哝一堆废话,却还是半点不打折扣地给了她许多信息。只是他的门路到底是商人,许多秘辛并无验证,云容也只能参考着使用。
同来的人不是嬴铮却是嬴铄,她其实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没有直接半途逃跑。
她不是不想跑,事实上她真的跑过——也正是上一世她“跑”了之后楚岺均遭受的那些惨事,让她再也不敢那般任性。
上天对他太狠。她算是怕了这天道了,为了她的呆书生能安安稳稳地待在景国,便咬咬牙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
她在脑海中把已有的情报又梳理了一遍,微皱起眉——这蜀国的水,似乎有点深……
不过也是,水不深,怎么浑水摸鱼呢?
“殿下!”晏晏忽然冲了进来,一脸震惊又惊恐的表情,“洛将军让我来找你,说靖阳君有大麻烦!”
“靖阳君?”云容皱眉,“他能有什么麻烦?”
作为出嫁的景国公主,她的车驾与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管,也总与蜀国军队保持着一定距离,其实一路都未曾见过嬴铄。
不过,想来启明泮那般恨他,怎么也不会真让他安安稳稳地一路顺心到曜都。
但是……
云容抬眼去瞧帐门外远山愈发昏暗的轮廓,不动声色道:“靖阳君是景国公子,就算安阳王刁难,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再说了,以那位真正的手段心计,再来个安阳王一起,恐怕也奈何不了他。
最重要的是,他曾害死她心爱的人。
六十年来,她从未有一日忘记这一点。
她是为了嬴铮而答应来蜀国,临行前质子却突然变成了嬴铄。她恨极了启明泮,却无计可施。
理智上,她明白他是如今的景国四殿下嬴铄,不是曾经的太子嬴钺。
她也明白,她与嬴铄一道来到蜀国,在异国他乡要做那样危险的事,恐怕只能依靠彼此。
可情感上,她永远也不可能抛却前世的仇恨,毫无芥蒂地与他交心。
晏晏有些不忿,“殿下!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家可是你……”
“晏晏。”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绣花的荷衣突然出声,低声警告道。
这里坐着的,是颍川公主。
靖阳君是她的谁?是她的兄长。
万不可能是旁的什么。
“哎,荷衣,你,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晏晏有苦难言,满脸委屈。
云容有点无奈:“好了,你先说说怎么回事。这么没头没尾地闯进来,吓了我们一跳。”
晏晏气鼓鼓地出了一口气,“好吧好吧!哎,我先说重点!”
她咽了口口水,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往帐门外哧溜一扫,凑过来低声道:“蜀王薨了!”
“你说什么,蜀王?!”云容不自觉一用力,手上捻着的线香碎了。
这怎么说的,她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为了嫁给那个老东西,想了一肚子如何对付他的主意,结果她还没到,人没了?
这也太巧了点。
荷衣脸色也刷地白了,扔下针线凑了过来。
晏晏忙不迭地点头,压着声音道:“刚才曜都来人宣了消息,我听人说,安阳王当时听了气得嘴唇都在哆嗦,等那敕使被引出去了,在帐子里摔了一桌子的壶啊杯子啊的,又跳着脚骂了好半天,就差把那传令的人背后给戳个洞出来。不过啊看他只敢在人家背后骂,原来也是个纸老虎,嘻嘻!”
云容脑中飞快地转着,有些迟疑:“所以,原来的太子启明燃落……就要即位为蜀王了?”
虽是疑问,却十分肯定。
蜀王膝下犹存二子,长庶子安阳王启明泮,以及太子启明燃落。
论长幼 齿序,蜀王晏驾自然由太子即位,更何况启明泮此时不在曜都,就算有不臣之心,谁叫他运气不好。
这蜀国太子先天不足,倒是个名声不亚于颍川公主的病秧子。
嗯……云容一时岔了个神儿,想着这二人要凑一对,恐怕倒有不少共同语言。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赶紧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甩开,追问道:“听到这个消息,安阳王很生气?背着敕使骂了不少难听的话?”
“没错没错!可生气呢。”晏晏一迭声应道。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以云容这段时间对启明泮脾气的了解,不甘居于人下那是必然的。不过,他对曜都来人有些敬畏,却又这般明显地表露出自己的不满,特别是对本来明显轮不到他继承的王位被太子拿走了而如此愤怒……
云容若有所思。
她沉吟不语,晏晏却有些着急了:“殿下!你可得赶紧救救靖阳君啊!人家也是你的哥哥不是?”
荷衣有些奇怪:“这又怎么跟靖阳君挂上钩了?”
晏晏愣了一瞬:“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才听到这个消息,就看见洛将军从大帐边急匆匆绕过来,一见我就过来问我是不是跟公主一起的,我说是,他就要我赶紧来给殿下报个信,说……”
她挠了挠头,使劲回忆道,“好像说安阳王蛮不讲理,捉住了甘将军的什么错处,恐怕要拿他来要挟靖阳君。”
云容抿了抿唇。
她沉默了一刻,慢慢开口:“晏晏,眼下我们已不在景国了。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们做不了什么。”
她避开晏晏难以置信的眼神,低垂的视线落在她的裙摆上。这个小丫头急匆匆跑过雨后的泥泞土地,裙摆上溅满了泥点。
“在这里,我们的任何一步差错,都可能万劫不复。你还小,也很善良,但是……这件事你真的管不了。”
晏晏眼眶都有点红了:“殿下!你,你怎么……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晏晏!”荷衣一把抓住晏晏的手臂,把她拉出去了。
晏晏扁着嘴,没有再说话,磕磕绊绊的步子却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她的不情愿。
云容低下头,叹了口气。
从六十年前,她刺杀嬴钺却误杀了嬴琮的时候起,她便再没动过杀他的念头。
可他们之间终究横亘着抹不去的血仇。
曾经的嬴钺是她的仇人,如今的嬴铄是启明泮的仇人。
有那个家伙在,她什么都不做便能让嬴铄吃些苦头。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痛快。
她目光幽幽地望着手中断成几节的线香,无意识地一点点把它捻成了碎屑,簌簌地落在地上。
倘若一个人的前世罪大恶极,可以这一世去报复他吗?
……天道好轮回,他活该。
云容拍了拍手上的香屑,努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刚才得到的情报上来。太子即位,启明泮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莫非他原本以为王位该是他的?
这也太自大了点吧?哪怕是嬴铮,是嬴铄之长,两人皆为庶子,可势力被压了一头,都不敢说一定能夺嫡成功。
何况启明泮是庶子,而启明燃落是嫡子,启明燃落可是正统的太子……
话说,嬴铄在国内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恐怕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唉,怎么又想到他了?
帐子里未曾点灯,随着渐渐消失的暮光,慢慢沉入昏暗的寂寥夜色。
不知怎的,云容总有些心神不定。
这是怎么了?
内心挣扎了半晌之后,她到底是站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向帐外走去。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目前来看是她在蜀国唯一能背靠背的盟友。
还是去帮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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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军后卫营地中的一处帐门前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士兵,小小空地上到处是混乱后的一地狼藉。
嬴铄跪在地上,向来一尘不染的衣袍沾了污泥,似乎曾被人粗暴地推搡倒地,甚至被摁进雨后泥泞的地里。
周围的蜀军士兵在嘲笑喝骂,他却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启明泮手上雪亮的刀尖。
——那刀尖横在洛玄璜的脖颈之前,刀尖下有一丝红线蜿蜒流下。
一旁的甘戟脸上青肿,歪倒在架着他的人身上,已经被打晕了过去。而被启明泮用刀比划着脖子的洛玄璜一脸冷漠,一言不发,并不看地上形容难堪到极致的主君。
“靖阳君这就不够大气了。本王给了你这么大的恩典,还给了这么多时间考虑,怎么还磨磨唧唧的?”看热闹的士兵一阵嘘声,启明泮不耐烦地把刀尖又往洛玄璜脖子上送了一送。
洛玄璜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又有一股滚烫的液体流下来,抿住唇没有出声。
“……好。”低低的一声。
启明泮眼前一亮:“哦,靖阳君答应了?”
嬴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短剑的利刃,拇指在上面快速擦过——
并无伤痕。
这是把钝剑。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把短剑举到左眼前,咬牙比划了一下。
他惯使右手,保留右眼的用处更大。这么钝的剑,要用多大的劲才能刚好刺瞎左眼,又不至于伤得过重呢……
“住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叱。
这声音……?
他突然一惊,看向来人,顿时如天打雷劈,愣在了原地。
一身明黄凤鸟纹锦衣的孟云容站在那里,目光却没有看向他,而是冷冷地投向了此刻表情僵住的启明泮。
电光石火间,嬴铄猛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顿觉天旋地转。
他知道有一位贵家女替了妹妹念锦的身份,要嫁给蜀王,可他并不知道是谁,也未曾去关心过。
一路上颍川公主的车驾并不与蜀军后卫主队一起,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妹妹”。
……竟然是她!
“安阳王或许可以好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发话的是云容身旁站着的一个红色长袍女人。
她面容冷漠,不开口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可一开口却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压,“哦,也不必与本使解释。等到了王都,殿下自去跟司祭大人说便是了。”
启明泮霎时变了脸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讪讪地挤出一句:“和靖阳君开个玩笑,试试胆量罢了,祈月大人这又是何必。”
神使祈月没有答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周围的小兵们早已看出势头不对,既不敢得罪神使,也不敢继续留着看主帅的笑话,于是不过片刻的时间里,围观的人群已悄悄散了大半。
启明泮干干地笑了两声,撤了手中的刀,把洛玄璜往前一搡,嘴里骂骂咧咧地迈开腿便走。
走到云容身边,他突然顿了一顿,嘴角轻嗤了一声:“算你走运……王嫂。”
他狠狠咬了最后两个字,没见到云容一点惊惧或尴尬的表情,只好径自翻了个白眼走了。
云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对祈月一礼:“多谢祈月大人。”
祈月淡淡地道:“不必。”
她转身欲走,脚步忽然顿了顿,并未回头,只是低声冷冷道:“公主殿下挺聪明,但若想动什么歪心思……殿下可以试试看。”
她没有等云容回答便转身离开了,猩红的长袍逐渐融进了渐沉的夜色。
云容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
她知道,她赌对了。
她凭着只言片语猜测,这营地之中,能镇住安阳王的大概就只有那位蜀都来人了。她赶去将这位来使请过来解围,果然一击即中。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这位从蜀都前来传令的祈月大人,竟是神庙的神使。
蜀国戎狄聚落起家,与中原诸国不同,神巫色彩颇为浓重。
蜀国上下皆信仰启明神,这里除与景国差别不大的王室与朝廷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启明神庙。
大司祭便是神庙的最高掌权者,而神使仅在这一人之下。
当初她与嬴铮在终南山遭袭,刺客的雀尾镖……便是蜀国神庙专用的暗器。
云容望着祈月远去的背影,目光幽深了些。
“甘戟!你怎么样?”嬴铄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对,甘将军是几人中受伤最严重的的,依然昏迷不醒。
云容有些担忧地看向那个歪倒在地上的身影,余光瞥见嬴铄艰难起身,随即便是一个趔趄。
“殿下,你的腿还好吗?”洛玄璜最先注意到嬴铄的窘迫,一个箭步上来搀住了嬴铄,“刚才那人那么重一棍子……会不会伤了骨头?”
他对帐中咬牙叫道:“沐风,观海!主子都这幅德行了,还不出来?”
那两个小厮早已听着外边的声响出来了,红着眼睛正要上来扶嬴铄,却被他摆摆手拒绝:“你们把甘戟扶去他的帐中吧,先给他上药,我不碍事……”
洛玄璜翻了个白眼。
这一片乱糟糟的,云容有些头大。她也不好就这么走了,想了想还是跟着扶着嬴铄的洛玄璜进了嬴铄的帐篷里。
洛玄璜觉得,今天的主君不知怎么的总有些别扭。
他好容易把他扶到了软垫上,嬴铄便低着头跟他说:“我的腿没什么大事,玄璜,你先去看看自己的伤吧。”
我才是没什么事的那个吧。洛玄璜刚想说出口,突然把话头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后面讪讪跟着的云容,深深地看了嬴铄一眼。随后,他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便告退了。
帐中一时便只剩下他与她二人,云容顿时大窘。
嬴铄没有抬头看她,嗓音低低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云容一愣,这才明白,他大概还不知道替了颍川公主的便是自己。
心头忽然一股无名火起,她的话也带了点锋芒,转头望向帐门外:“我怎么来不得?大概在殿下心里,有人愿意替自己的妹妹便好了,也不稀罕去了解一下到底是谁,对不对?”
忽然有一双磨出了厚茧、带着濡湿鲜血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惊回过头来,猛地撞进了他近乎绝望的眼神,一时语塞。
嬴铄的眼眶已有些泛红:“我走之前,曾去相府上找左相大人……要求退婚。”
云容愣住了。
“我只是觉得,我来了蜀国,恐怕凶多吉少。之前已耽误了这么多年,我不该这么拖着你的婚事……左相大人劝慰了我几句,但真的半点也没有向我透露,替念儿的人竟然是你。”
他的手用了力,声音却越发低了下去:“不然,我肯定不会让你来。”
云容心头忽然有些闷闷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被他握在手心的手,轻咳了一声,“你没事吧?”
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刚才一时激动,沾了些鲜血在云容的衣裙上。
随后,他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收回了手,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他的笑容逐渐绽开,绝望得像是投入深渊的石块,漾开透明而易碎的涟漪:“眼下我已是废人一个了吧。我照顾不了所爱的人,甚至保护不了自己身边的人……”
他生下来便是最尊贵的公子,是景国上下敬仰的靖阳君,王室与世家子弟的楷模。
前十九年的人生中,他考虑的每一件事都是如何能让景国更加富强。少年公卿,翩翩贵介,他意所指之处,自然有人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把每一步路铺得平平整整。
可景国不敌蜀国,他如今,也落到这步境地了。
云容瞧着他微微颤抖的眉,忽然觉得,此时的他虽有着和嬴钺九分相似的面容,却哪有半分当年战神太子的狠绝和惕厉。
这还是他么?
她心头忽然一阵无名火起,压抑住鼻子里一声冷哼,慢慢道:“殿下这便觉得没救了,自己什么都没了?”
她缓缓起身,逼问道:“殿下的眼睛还在,没有瞎吧?”
“殿下的命还在吗?骨气还在吗?”
既然站起来了,她便不再看他,抬腿向帐外走去,“蜀军一路劫掠到雍都,遇城屠城,三十万景国人尽数坑杀。那些枉死的景国子民,冤魂恐怕还没走过黄泉路,你却说,你撑不下去了?”
“也是,殿下来是被逼无奈,自然是不得已。不过我和殿下不同,我却是主动要来的。我清楚地知道,倘若前路铺满刀尖,那我便在刀尖行走。殿下若觉得为难,那便分道扬镳吧。”
云容即将迈出帐门口的一刹那,忽然听到帐中一声叹息:“你骂的对。”
脚步一顿。
随后,她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