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暗箭夜袭
深夜,云容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邵都街道上,青青衣袖在风中飘拂。
四面阒无一人,唯有风声浩荡。
太静了,静得她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这里分明是熟悉的邵都,可在她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中,却仿佛处处都透着诡异。
她终于感觉到,四面的街巷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一转头,忽然有丛丛鬼火闪烁着映入眼帘。
那些鬼火蓝莹莹地跳跃摇曳,照得整座空寂的城池一片惨淡幽蓝。
参差交叠的房屋之间,慢慢涌出了一缕缕黑影,在重重高挑屋檐的白墙黑瓦之间游荡穿梭,逐渐现出了人形,缓缓向她逼近。
“你是谁?”
“你为什么要来人间呢?”
云容的心跳越来越快,终于惊惶地跑了起来。
然而,四周的鬼影却跟了上来。
耳边传来他们飘忽不定的声音,断断续续,凄凄惨惨,仿佛是幽怨的呜咽,又仿佛是恶毒的诅咒。
“你可知你来人间,违背了天意?”
“哈哈哈哈哈,你早晚会有报应的……”
“你以为你是他的灵气么?你是他的诅咒啊!”
偌大一座城市,死一般寂静,只有云容一个人在绝望地奔逃,只有她听得见那些恶灵的诅咒。
扑通一声,她忽然被绊倒在地,慌忙一回头,却看到那是一个人。
一个死人。
粗布短褐上浸透了鲜血,一支箭插在他的心口,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绝望与惊恐,仿佛曾亲眼目睹了一切的毁灭。
云容倒抽一口冷气,猛然感觉四周的幽光变得炽热无比。
她一抬头,看见原本的满城幽蓝鬼火变成了橙红的灼烫火焰,火星四射,到处都是烧毁的房屋在劈啪作响。
天空撕裂成了鲜血和火焰的海洋。
整座邵都城都在燃烧,到处都是鲜血、兵器、尸体。
云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城墙奔逃,躲过四处舔舐的火舌,在阵阵热浪的奔袭中趔趔趄趄地登上了城墙。可一上去,从垛口边望出去,她的心就凉了——
城墙之外,是黑压压的战场,战鼓雷鸣,呐喊震天。
到处都是搏命的将士,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离城门最近的空地上,有一个身披将军红色战袍的高大身影,身上已插了好几支箭镞,却仍在奋力厮杀。他的身影是那么熟悉,云容心中升腾起了极度的恐惧,拼命想要认出他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
垛口旁边有一具倒伏的尸体,胸口染了一大片血迹。
突然之间,尸体动了动,艰难地攀着粗糙的砖墙爬了起来,满脸血污正对着惊慌失措的云容,而看清他的脸的一刹那,云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那是乐朗言,胸口一个狰狞的剑伤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中是一片寂灭的冰冷,嘴唇颤抖地翕动着,发不出声音,她却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你杀了他。
我们杀了他。
她惊得猛地倒退一步,手中突然有什么坠落在地,发出刺耳的一声铮鸣。
那分明是楚岺均送给她的修远剑,但修远剑明明遗失在了那个恐怖的金色神明所在的幻境,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剑身之上,有缕缕鲜血流下,在砖地之上汇成了一条血红的小溪。
那是乐朗言的血。
一瞬间,云容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只想闭上眼捂住耳朵尖叫。
可她没有来得及闭上眼,就看见一片血红的东西轻盈地从城墙外的上空飞来,仿佛一片羽毛,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飞落到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片杜若叶,可原本翠绿的叶子浸透了鲜血,变得狰狞可怖。
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了叶子飞来的方向,目光正正地落回了城下那个身影的身上——那个一直在舍身拼杀的将军胸口喷出一片血雾,无力地跪倒在地,抬头望向暗器袭来的城墙方向,满布血丝的眼中浸透了愤怒和绝望。
那一瞬间,云容看清了他的面容。
楚岺均。她的楚岺均。
云容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心怦怦狂跳,寝衣被冷汗浸透了。三片杜若叶从袖中飞出来,围着她狂舞。
……还好,还好,只是个梦。她按住胸口,努力平稳呼吸。
岺均出征已经五日了。自他走后,她总是会在夜里做噩梦。
此时,看着眼前飘舞的杜若叶,她总觉得十分碍眼,一把抓起来塞回了袖子里。
梦中的熊熊火光,劈啪声响和灼烫热浪,似乎仍在眼前,红光照亮了她的卧房。
……不对,外面的天空,是真的泛着一片红光!
云容一惊,扑到窗前,推开窗子,只见浓烟滚滚,橙黄的光亮映照出了大半天空,火光闪烁的地方,在东北方向,似乎仅隔了几条街。邵都城东北的人们已有很多被惊醒了,外面吵吵嚷嚷的一片。
刚从梦中醒来时心下便一直挥之不去的不安感越来越强,云容眼前闪过梦中岺均和朗言溅满鲜血的脸庞……
朗言!
昭王指给他的府邸,玄武大街东端的乐府,似乎就在火光传来的方向!
云容悚然而起,在卧房中焦急地走了几步,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地思索着。
楚岺均对乐朗言的担忧,晋尚奉昭王命安排的乐府,楚岺均出征那日,乐朗言与自己长谈时提到的未来,两人走在路上尾随的黑影……那天乐朗言把她送到楚府之后,那种被人跟踪的诡异感觉,就再也没有了!
一时间,记忆的珠子串成了串,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来。
楚岺均和乐朗言都曾委婉地互相提醒对方,要小心暗箭。乐朗言与她说起三人的前途之时,也言明可能会遭到群臣忌惮。是谁,会对他们如此忌惮?
几个月前,晋尚就曾经想以阴险狠毒的手段在陶溪村置楚岺均于死地,但他的阴谋却被他们三人联手挫败。
乐朗言担心他们的存在会给乐朗言带来麻烦,考虑着要不要在楚岺均率军返回之前就离开邵都。可是如今,楚岺均出征仅仅几天,难道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趁着他不在,先斩落他的一臂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云容已经一甩袖子弹出叶子,化成了胡服劲装的少年,猛地打开门冲入了夜幕之中。
真是朗言的宅邸着火了吗?他现在怎么样?
这些问题的答案,云容一刻也不敢细想。她不顾一切地在夜幕下的屋檐上奔跑跳跃,风声在身旁呼啸,带起她的衣角。可她一刻也不敢停歇,向火光大盛的中心奔去。
玄武大街东端的一排房子都冒出了滚滚黑烟,火光之中,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衣冠不整,却完全顾不上,全都在惊慌失措地抢救物品、四处呼唤,但更多的人在四散奔逃,躲避灼热的气浪。
两日前,她去拜访过乐府。此刻,她凭着记忆找到了那片府邸——火海中央的这幢房子,正面的大门及里面厢房都已被狰狞狂舞的火龙吞噬,门口的牌匾已被熏得漆黑一片,再也辨认不出上面的文字。
这里是火灾的中心,还能逃走的人都已经逃散了,地上到处是人们惊慌逃窜时遗落的衣裳物品,还有从大火熊熊的房梁上倒下来熄灭的焦黑木块。
云容定了定心神,快速扫视一下四周,猛地下了决心,又弹出两片杜若叶,叶子顷刻间化成了呼啸旋转的飞雪,在热浪中围绕着她飞速旋转,她便带着这一小片雪雾一头从犹自喷吐着火焰的乐府大门扎了进去。
火场之中,刺眼火光晃得人难以看清屋内的模样,到处都是肆虐的火舌,身边环绕的雪花每当飞到外侧就嗤啦化成了水雾,云容也感受到了阵阵热浪的灼烫。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摸索,还要提防着被火灼烧了许久,不知何时就会轰然崩塌的房梁屋檐。
她小心转进一间厢房,看见地面上一个姿势扭曲的尸体,心下一紧,马上凑上前去细细打量,只见尸体多个地方已被熏得焦黑,但依稀可以见到身上已经干涸的大片血迹和燎出的鲜红血泡,血腥至极。
看这个身形,应当不是乐朗言。
云容后退几步,忍不住干呕了几下,稍微缓过来就赶紧继续往下一间屋子搜索。
又经过几间屋子,甫一进主屋,云容的心就猛地凉了下来。
屋内陈设简单,地面中央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把剑落入眼帘,朴素无华的平滑剑身上闪着鲜血的猩红,在熊熊火光中显得尤其狰狞。
那是乐朗言的无名剑!
云容猛地冲上前去拾起了剑,手上瞬间被滚烫的剑柄燎出了几个水泡,却片刻也不敢放松。
她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那个气息曾在邵都街市之中尾随过她和乐朗言,可她却从未捕捉到确切的人影。
这道气息从主屋门外一闪而过,云容马上敏锐地感觉到,迅速跟着从门口冲了出去。
门外就是乐府的庭院,她收了化用飞雪诀的两片叶子,迅速扫视四周,只见庭院内一片空旷,三面都是滔滔火海,扭曲舞动的火光照得庭院内忽明忽暗,仿佛阴森鬼域。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罗列着数具尸体,有寻常打扮的府人,也有黑衣劲装的人士,鲜血都染透了衣裳,面容扭曲,死状惨烈,可见这里之前曾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打斗。
空地中央,只有一个黑衣身影依然站立,手上利刃寒光,一双眼睛冷峻地盯着云容。
她想起来了。她仅有的几次入宫经历中,有一次出门,正看到这个黑衣人对着晋尚作揖,因此才觉得他十分熟悉。
果然是晋尚!
“大人料得没错,你果然来了,而且还会妖术。”黑衣人开口,语气轻蔑。
看来,他盯着自己几人不只是这几日的事啊。云容不欲与他纠缠,冷冷开口,“乐朗言呢?”
黑衣人嗤笑了一声,抬脚踢了踢脚下的一具尸体。依稀可见那具尸体四肢修长,身着银纹白袍,却已有多处被烧得焦黑,长发散乱,依稀可见身上多处刀伤,衣裳都被大片血迹染成了棕黑色,分明已气绝多时了。
那是乐朗言,那个曾经与他们谈笑风生,笑声爽朗的乐朗言。
那个曾踏着灿烂朝霞率兵来援,弯弓搭箭,仿佛天神的乐朗言。
那个独自一人在邵都苦苦支撑,毅然踏上前往景国之路,又毫不犹豫赶回来的乐朗言。
他总是穿着银黑纹的洁白衣袍,绾髻戴冠,一尘不染;可此时的他,却一身血污,披发蓬乱,白袍残破不堪,被浓烟熏得灰黑一片。
云容鼻子猛得一酸,趔趄地后退了一步,却随即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
看朗言的伤势……他不是死于大火,而是刺杀!
她突然明白了,晋尚想要的,不仅仅是刺杀乐朗言,毁去楚岺均一臂。杀害他之后还纵火引她前来,他想要的,是直接斩断楚岺均的左膀右臂!
而她见到火光心中大急,无暇思考便孤身赶来,却是正正落入了圈套。
能用风云诀逃走吗?云容脑中飞速转着主意。
不行!岺均现在想必已经出了风云诀的范围,文离更是不知道在天下哪个角落乱晃。而且,风云诀需要三片杜若叶才能使用,而她此时用了一片化为男身,决不能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看她并未惊慌失措,而是警惕地盯住了自己,黑衣人有些诧异,“年纪轻轻,胆量不小。大人还真没看错人。——可惜,你的死期到了。”
云容心里轻笑。
你是凡人,我不能害你。但就算不用法术,我也还有朗言留下来的……无名剑。
你不过知道我会些妖术,又岂知我不仅会妖术,还是个正经妖精呢。
巨大的悲痛压抑到心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就是熊熊怒火和绝境中的冷静。
云容静静望着黑衣人,左手在袖中攥紧了两片杜若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