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如同一条条小虫，从范小艾的脸颊蠕蠕爬下来……
范小艾回想着白天的场景，胃部开始剧烈抽搐，钻心的痛感又袭上身来。还是要忍住吃几口，不然哪有力气继续消耗下去！
明天。
明天对他和她来说，一定是个梦寐以求的大日子吧！他们在一起会重新开始新的旅程，而自己作为别人这么多年的羁绊，终于也该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看着婴儿床上熟睡的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蛋，嘴角挂着口水，小手紧紧握住自己的衣角，直到范小艾轻轻地将小指头一根根撬开后，惦着脚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叹了口气，看向了盘中米糕。
为了让女儿吃的更健康，范小艾还没有为其断奶，想到还是为了孩子，勉强吃几口，奶水至少还是会有的。
米糕是年迈的母亲从老家带来了，里面掺了大枣，放了阿胶，浸泡了一晚，打成米浆，搅匀，发酵，大火慢蒸……母亲忙碌着蒸米糕的身影浮现在范小艾面前，那被病痛折磨得变形的手指，蹒跚的背影，让范小艾忍不住啜泣。
劬劳恩深，可惜檐前滴水难倒流。
当了别人的母亲，才会更加理解母亲的含辛茹苦，想要加倍的孝顺母亲，可是如今的自己能回报什么呢？
范小艾咽下从冰箱里拿出不久的米糕，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想把满肚子的不忿填满，最好是撑到自己，像喝醉了酒一样吐一个昏天黑地，可是她连醉的权利都没有。
人呐！要是心里难受，喝口水都会觉得憋得慌。
“你姓米，我姓范，凑起来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他日，小米饭下地了，一定衣食无忧。”
“小米饭”是女儿还没出生时便想好的名字，那时的米俊青许她衣食无忧，许她一生幸福，如今女儿只有两岁，刚会走路，许诺一切便如泡影。
范小艾始终觉得“小米饭”一名太过儿戏，值得做小名。她喜欢诗词歌赋，所以自作主张，名便选自宋代曾巩《雾淞》“园林初日静无风，雾淞花开处处同”一句，小米饭的大名便换做静淞。
也许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喜欢拿承诺和感情来捆绑他人，说一些天长地久，永不离分的誓言。
嫁给米俊青已近七载，范小艾苦笑，果真是熬不过这痒。
听说过借钱，借房，借书，借花献佛……
借人？这可是第一次遇到。
有借便会有还，但是这一借，恐怕是有借无还。这一借，借走了昔日的美好，借走了一个家庭的未来。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海港市CBD的一座高级写字楼上，明亮的窗户直通地面，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站在窗边，俯瞰着整个街区。
女人朱唇轻启：“如果我能借他一年，你愿意吗？”
坐在沙发上的范小艾一个机灵，站起身来，看向女人，心中暗自咒骂着：“借你大爷！真是恬不知耻！”范小艾不敢相信这个无耻的女人竟然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此刻有点不理解，人类的羞耻心怎么会沦丧到如此境地，当个小三也能慷慨悲壮！
没错，她想借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公米俊青。
同她借人的女人，名叫孙薇。
32岁，这个年纪，别人称赞一个女人不会再频繁的使用美丽，漂亮……这样肤浅的形容词，取而代之的是优雅，气质如兰……这样高雅的词汇。没错，孙薇就是一个配得上后者形容词的女人。
眼前这个名为孙薇的女人，从大学时期就是如此高傲自信，盛气凌人。无论是家境身世，长相气质，如果这是一部电视剧，那么她就是自带光环的女主角。
经历了在职场上的打磨和沉淀，她的优雅靓丽的如同一道风景，虽赏心悦目，但带着咄咄逼人之势，总让人觉得不够可爱。
曾经的范小艾没有畏惧过，因为曾经的她自认为也同样光彩照人。
“谁都可以爱一个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爱情！”范小艾不甘示弱，但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她还在心存侥幸的以为胜利会站在自己一边。
“本来爱情就是无罪的，我爱他，不管他爱不爱我，我愿意自得其乐，自食其果，因为这是心的事儿。”孙薇义正言辞的表情，总让人感觉有些恬不知耻。
孙薇转过身，从上到下打量一下范小艾，眼神轻蔑且不屑。
范小艾低头看了眼光泽不再鲜亮的皮鞋，褪色的皮包，双手有些无所适从。
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范小艾开始不自信了，就算别人夸自己漂亮，她也会觉得别人是在安慰自己，这种自信慢慢演化成自卑，心里面总感觉像有一团东西堵住，沉重且焦虑。
女人看女人，最是了解女人。孙薇看出了范小艾的不安，气焰更加嚣张。
很多女人的气场是装出来的，而身前这个女人的气场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的，在不可觉察的流动之间，彰显情调和品味。
范小艾莫名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华丽的形容词应该配得上华丽的灵魂，而自己只是在与命运做抗争的一粒尘埃。
是呢，三十二岁，奋斗多年，依然是籍籍无名的三线小编剧，再加上如今基本沦为家庭妇女，一事无成的窘境让自己心有戚焉。
孙薇揉了揉太阳穴和后肩，明显是久坐之后，颈椎酸痛的表现。微微笑起来的时候，手刻意拉住眼角，看来再强势的女人也视皱纹为天敌。
孙薇握住手机，手机中传来一个熟悉男人的声音。
“你就帮帮她吧，就当我求你！”
“你后悔了吗？”
男人犹豫片刻，略带哭腔的声音满是无奈与妥协。
“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们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声音被孙薇切断，决绝果断。
没错，范小艾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立马辨别出了这个声音就是自己的老公米俊青。
“他后悔了！你听到了吧！”孙薇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骄傲且自大。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
“没错！你被他抛弃就是我想看到的结局。”
“如果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让给你！本来他就是我的，是你横刀夺爱！”这一番话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什么时候开始的？”假装镇定的声音，能骗到所有人，但骗不了自己。
“从不爱你的时候！”嚣张且自信。
“哼！睡了？”
“当然！我可不是一根木头！”
这句带着侮辱色彩的话语让范小艾无言以对，继续询问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无耻！”
范小艾冷笑一声，过了这么多年，孙薇还是有点理解不了这番冷笑背后的含义。
“还像当年一样低级！”
孙薇不解的看着眼前淡定的女人，生出一丝胆怯。没有看到她绝对想看到的场景，有一丝失望。
“以你的性格，如果是睡了，早就理所应当据为己有，怎么会说出’借’字？”
孙薇一怔，果然，范小艾的观察能力还是非常细腻的。
“本来还想友好的让你退出，俊青也不希望把事情搞得太僵，既然你不相信，只能让你眼见为实喽。”
说罢，孙薇将一沓照片甩在桌子上，端起手边的咖啡，静观其变。
范小艾一眼便看见照片中的一对男女，女人挽着男人胳膊，脚踩沙滩，漫步海边，二人神采飞扬，眉欢眼笑。往后翻看，全是二人耳鬓厮磨，缠绵悱恻，尺度之大，让范小艾怫然不悦，伏在茶几上几乎快要气到晕厥。
原来，他说他所说的出差，就是去巴厘岛和她私会！范小艾不敢继续想象细节，看见照片中的米俊青和孙薇，心如死灰。
孙薇见照片奏效，侧目而视，成竹在胸。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果然单纯的靠感情和誓言是很难维系的，在生活里摸爬滚打上几年，大家都变了性情和观念，渐渐的就对彼此失去兴趣了。
范小艾一路失魂落魄，回家便瘫坐在沙发上时，感觉呼吸濒临衰竭，看着熟睡的女儿，那一刻觉得天旋地转，她把全家福的合照反扣在桌子上，便开始了漫长的抽泣。直到胃开始慢慢痛起来，范小艾努力撑起身子，擦了擦眼泪，眨了眨眼睛，觉得眼角干涩，头晕脑胀。
孤独就是一场病，不管你在不在婚姻中。
努力半生，只求拥一隅温居，粗茶淡饭，内置软塌，白日各自拼搏奔波，夜里回家时留一盏烛火。
可如今……
窗外，灯火阑珊。
房间内，筋疲力尽。行李箱，凌乱的沙发，无人清扫的垃圾，各个角落都透着冰冷，今晚，那个男人不再回家。
田维《花田半亩》中写道：“家，一个令人无法不去依恋的地方。也许，不过不宽敞的房屋几间，也许，不过简陋平凡的一扇灯火，远远望见，却总是心生温暖。看那窗口的灯火摇曳，抚摩着熟悉的门板，闻到房里煲汤的香味，我知道家正等候着我的拥抱。”
以前不觉得，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挣扎着从法院走出，至少形式上要做一次简短的告别，不是为了告诉对方自己有多么长情，至少也不显得自己太薄情。二人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这个时候，不能考虑女士优先，男人的风度还是要有一些的，米俊青刚要抢先开口，但还是晚了一步。
范小艾伸出右手，准备来一个告别仪式。
“恭喜你，现在自由了！”
男人冷笑一声，应付性的握了握手。
范小艾仔细端详着这个在一起生活过十年的男人，并无特别吸引自己的地方。
中规中矩的发型和服饰，俊秀刚毅的容颜不知何时也夹了一分油腻，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油腔滑调，还自以为是玩世不恭。
“心眼还是那么小，也难怪成不了什么气候。”
范小艾冰冷的语言满是不屑，她知道，事到如今，只能用这样下下策的语言暴力挽回一点残存的尊严，她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但还是没有忍住。
米俊青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故作潇洒的回应道：
“是呀！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呵呵，你以为呢？这样的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范小艾看了看米俊青，眼神满是怨念。
“如果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选你！”
米俊青皱了皱眉头，很明显心有不悦，心想着，“我在你心里，竟然如此不堪！”
但很快便舒展开，不痛不痒的的，为了面子，为了尊严，假装云淡风轻：“好好对待你的下一位吧！”
“哼！在你之后来过的每一个人，我都不敢抱太多的期望，这是阴影，也是教训。”
“范小艾！你别后悔你今天说的所有！”米俊青显然动了气。
“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决定，包括蒙上双眼去相信一个人，也包括对一个人失去了所有信心。即便有天我发现追悔莫及，我也认了！但你要记得，伤害过后，再无原谅。”
米俊青眼睛泛红，又略见清烟一般的惆怅，欲言又止。
心想着，骄傲自负一如既往，到离婚了，更是放不下她的固执、倔强！
范小艾抬头看看蓝天白云，伸手挡住眼睛，阳光透过指缝照到脸上，感叹一声：“阳光呀！我是多久没见到了！”
米俊青知道多说无益，放下一句“那你就好好享受吧！”便转身离开。
孙薇的车刚好停在了米俊青身前，孙薇摇下车窗，微笑着向不远处的范小艾喊话，赤裸裸的示威。
“要不要送你一程？”
“多谢！我想散散步！”范小艾坦然的回应。
现在才发现，好聚好散是一句多么善良的话。
对于人生的宽容和释怀，看来多数人还是修炼不到，就连最后装作放下，体面地道别，都做不到。
米俊青本来可以不上孙薇的车，但转念一想，离婚已成事实，是否可以给别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哪怕是最后一次向范小艾示威，告诉她，自己在别人心中也是重要的存在，这种幼稚男人的想法，刺伤曾经的爱人来换取内心一点小小的报复平衡感，值不值得呢？
在那样的瞬间，孙薇渴求的眼神，范小艾决绝的表情，米俊青已然是失去思考的能力，顺理成章的打开车门。
车门关上，车子启动的声音在范小艾的身后响起，范小艾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原来看见和听说真的不是一回事。听说还存在质疑的空间，眼见为实太残忍。
孙薇开着车子从自己身边驶过，渐行渐远，米俊青从反光镜中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越来越远，鼻头一酸，泪流满面。
范小艾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哪怕是几秒也可以，于是她做到了，待车子驶远，她瘫坐路边，泣不成声。
不知不觉，范小艾走在了一条熟悉的小路上，站在一家每天上班路过的婚纱店的橱窗前，看着隔着玻璃的华衣美服，自伤自怜。
回忆着结婚时的场景，米俊青因为紧张在酒店门口来对踱步，还有那些铿锵誓言，如今看来，实属讽刺。
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够穿上看好的那件，缺了仪式感的婚礼，就像是缺了一段回忆，结婚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隆重，反倒离婚的时候好似大张旗鼓。没有也罢！既然分开了，少些美好，就少些难过。
整个海港市所有能见到的大屏幕上都播放着法国队夺冠的新闻，一群疯狂的法国球迷得意忘形，守在电视大屏前发出巨大的欢呼，即便隔着几条街道也能听到。
海边沙滩上的人们有的在游泳，有的在拾贝壳，有的在尽情地嬉笑，于是，这里的欢声像海浪一样一阵高过一阵。
范小艾不关心谁抢了今天的头条，也不关心这种亢奋是有多么隔靴搔痒。
范小艾沿着海底隧道在慢慢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出隧道时，已是万盏灯火大放光明，一幢幢高楼大厦像披上了宝石镶嵌的衣衫，一条条街道也都变成了皓光闪耀的银河。
站在高楼上遥遥远眺，只见远处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车辆穿梭，行人往来不断。
范小艾觉得自己如同最暗淡的星光一般，即将陨落。
此时的自己想拨通好朋友杨慧普和周一格的电话，但是却……想回自己的家，但俨然那个房子和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打给生病的母亲，又会惹来一堆唠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奇妙的链接物，有时不管多么亲近，可还是不希望对方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有的时候，家人反而是离自己最远的人。
想着自己还有小米饭，听听女儿的声音也好，范小艾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平静一番，一如往常的微笑着回应：“妈，我明天有事，周末再过去接小米饭。”
电话一头，母亲催促：“好吧好吧，你忙吧！小米饭又开始哭啦，我不跟你说啦啊！”
范小艾听到另一边热闹的家人，庆幸自己没有将离婚的事情告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