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面对整个江湖的讨伐,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被吓破胆,甚至连一丝慌乱的神色都没有流露出,依旧一手扶着剑匣,一只手轻负身后,带着雍容雅致的笑意静静看着台下,仿佛那沸反盈天的痛骂声不是骂他萧墨。
易雪扬沉郁淡然、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此时犹如剥离世外,坐在椅上安静品茶,这一切与他无关似的,与他一样做派的还有唐岁暮,此时她竟然无聊的摆弄起自己的秀发来,那模样仿佛在说,到底打不打啊,要打赶紧动手,吵个什么,口水能淹死人还是唾沫星子能砸死人。
众人唾沫星子乱溅,骂了萧墨约莫盏茶功夫,甚至从他一人扯到一国江山社稷的大事上,简而言之就是萧墨滥杀无辜、残暴不仁,他这种人要是执掌一国朝政那一定是个暴君,天下黎民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头一开倒好,又骂上了大华当朝,皇帝黯弱无能,偏安一隅,二十几年前长安陷落,雍凉十二州沦为北燕属地,至今不敢举兵收回,一朝上下都是些草包废物,但凡有一丝一毫血性也要提刀上马,收复失地,那一朝的昏君贪官,只栈恋江南,忘了丧权辱国之耻。
台上一些深谋远虑的江湖巨擘们见这群人越说越无顾忌,心里也有些发憷,他们这群江湖草莽竟敢妄议朝政、辱骂君王,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一群升斗小民的一番牢骚话、往大了说就是犯上作乱意图谋反。
智善大师也知道不能让他们再骂下去了,不然朝廷要真追究下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少林寺,手中九龙锡杖往台上一杵,声音并不大,但是全场喧嚣嘈杂的人群顿时闭上了嘴,静听智善大师有何话说。
“萧施主,事到如今,还请你对东岳惨案、江南灭门血案、君山和叶家之事以及前不久丐帮帮主骆长风惨死一案做个解释。”智善大师终于开口说话,他这一开口,大家伙儿也都严阵以待,知道所有的恩怨都要做个了断了。
萧墨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这个眉须洁白的老和尚一眼,面色慈祥、眼蕴苍生,不像其他人那样杀气腾腾、恶意满满,但他越是这样越让萧墨觉得不舒服。
他少林是天下武学正宗,在江湖中有着无人能及的威望,几乎能一言断人生死,从刚才为凤舞辩白这件事就能看出来,虽然有能力,但他们毫无作为,不管东岳惨案、江南血案因果如何,只是一厢情愿想要平息这场江湖大乱,少死些人、少流些血,不得不说初衷是好的,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做,丐帮帮主因为调查这些事情被人灭口,而少林又做了什么?他们总该查清楚再召开大会,哪怕结果仍旧是萧墨主使、证据确凿,这样也能让萧墨心里好受些。
可他们什么也没做,将天下群雄召集起来,以全天下武夫逼萧墨承认罪行,如果不认罪,那就一齐动手斩杀魔头,只要萧墨一死,一切就结束了,而他少林作为这场盛会的牵头人,也必将声名推上一个更高的台阶。
其实今天萧墨承认与不承认都没多大区别了,君山那一场血战之后,萧墨已经和江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今天无论如何是要动手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今天不比君山,即使动手,流的血也一定比君山上少,因为那次六大门派几乎都没出手,而且那天被杀的也多是些武功排在江湖中下游的,而今天上山的,无一不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高手,而且六大派除了没来的叶家,都有出手的意思,不说旁人,就是易雪扬钟浩然这些年轻一辈的高手,与萧墨也能斗个旗鼓相当,这魔头哪能像君山上那样猖狂,更何况这里可是少林寺,佛祖面前,少林僧人能眼见血流成河么?
让萧墨更失望的是,这群自命侠义的武林正道人士,背地里大都做着混淆是非、欺凌弱小的勾当,至少有两三成的人比刚才萧墨痛骂的藏剑山庄和阚五德要脏,但是他们仍旧大义凛然站在此地声讨他,这是何等的讽刺。
萧墨没有回答智善的话,也没有转身,伸手轻轻拍了拍紫檀木剑匣,重重吐了口气,像是要吐出沉积在胸中的无尽阴霾,“我萧墨在这人间走过了二十年,浑浑噩噩,没有一日真正清明,曾做过权倾天下的王,四海扬名、赞誉无数,从南疆到北境、从东海到西漠,长剑所指,何人不服?于国家、于百姓,萧某问心无愧。自然也有无数人对我谴责唾骂,在庙堂大臣骂我独断专行、僭越礼制、祸乱朝纲,有不臣之心,在江湖武夫骂我残暴凶恶、杀人如麻、嚣张狂妄,该千刀万剐。这些年一步步走来,自以为甘甜苦楚全都尝过遍了,直到今日看这江湖一眼,才知何谓人间。”
萧墨这一番话有九成的人嗤之以鼻,一个大魔头垂死挣扎罢了,都到这时候才卖弄可怜、妄图博取同情,不嫌太晚了么?但也触动了极少数人的心,萧墨这一生风光无限过,也曾万夫所指,无论怎么说,不管是在江湖还是庙堂,这个人都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萧墨,方丈师兄问你话,休要顾左右而言其他!”铜狮子智真是最痛恨这些杀人如麻的魔头的,对萧墨自然没有好脸色。
萧墨转过身,丝毫不躲避铜狮子那比刀剑还锐利的目光,道:“既然少林方丈问,那我就答,君山血战整个江湖亲眼所见,不用萧某多说,剑挑叶家也是因为叶家负我母妃在先,身为人子理当替母妃讨回公道。至于东岳惨案、江南血案以及骆长风的死,确实与我无关,我萧墨顶天立地的男儿,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没必要藏掖,再说你们要真想杀我,光是君山和叶家这两条罪名也就够了!”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狡辩,俯首认罪、诚心忏悔,整个江湖倒能给你个体面的死法,如若冥顽不灵,那就休怪我辈群起而攻之,为死去的江湖同道报仇雪恨了!”唐靖君一拍扶手,那矮胖滚圆的身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萧墨厉叱道。
萧墨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萧某不开口你们说我默认自己的罪行,萧某开了口解释你们又说我狡辩,这天下的道理都让你们说去了么?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能耐自己去查啊,找出证据让萧某无言以对岂不比什么都强,这副做派与你们嘴上最痛恨的‘私设公堂,屈打成招’有什么两样!”
“萧墨,你放肆!”钟天行此时也不甘示弱,起身戟指萧墨,叱骂道。
萧墨略抬了下眼皮,看了这个容光焕发的老人一眼,笑着反问道:“我萧墨放肆又不是头一遭了,你第一天认识我?”
当日君山之上,萧墨见他身受爱子遗失之痛,精神不振、憔悴不堪,心生怜悯,对他以礼相待,但是今日儿子找了回来,钟天行一改那日可怜兮兮跟萧墨打听爱子消息的凄凉,变得不可一世起来,萧墨又岂能给他好脸色看。
“萧墨,你以为你死不承认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么?当日东岳玉皇顶,几百条英雄好汉被你设局杀害,惨状历历在目。在下悲恸万分,本欲随各位英雄到地下,但是一想到不能让十恶不赦的魔头逍遥法外,总要留一个人揭露这畜生的累累罪行,这才苟全性命至今,就是在等今日当众揭穿你的丑恶嘴脸!”
又一道声音传来,只见客堂门口缓缓走进一个身穿杏黄罗衫的清瘦老者,头戴方巾,三缕细髯随着他大步向前而微微颤动,长相清雅,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一看年轻时候也是一表人才,那派头是个员外打扮,一看面相便知道是一个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
众人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那人倒提着一把小臂长短的刀,神色愤慨,大步朝前走来。
“玉面佛爷,苏华严苏大侠!这是苏大侠,他竟然还活着……”
有人惊叫出声,一石激起千层浪,片刻间整座客堂又喧闹起来。
太湖之畔华严山庄的苏华严苏大侠,江湖人称玉面佛爷,他平日里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一手家传快刀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可算得江湖上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家资万贯却毫不吝惜,在太湖畔兴建百里义舍,收留北方逃难来的灾民,那些灾民感恩戴德,家家户户倒真把他当佛爷神仙来供着。
这般人物江湖中自然是人人称道,大侠这两字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江湖中一提到他,没有人不夸他一句“仁义无双”,当得知他“死”在东岳的消息,江湖中无人不扼腕叹息好人不长命,也无人不对萧墨恨得咬牙切齿。
去年冬,萧墨代天子北巡,被北燕乌藏国师带领魑魅堂高手追杀,遁入云中雪山,遭到过苏华严和小孟尝田大员外、粉面罗刹闫二娘、海龙帮主李遒四人的袭杀。
那时才知道这几人根本没有死在东岳,而是受人指使,诈“死”于山上,好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出来指认萧墨,因为他们这几人在江湖中都侠名广播,受人敬重,一旦他们“死”了,那萧墨才会背负整个江湖的骂名,否则死几个鲜为人知的小角色,凭他的身份权势,不消他出面,自有人替他遮掩料理妥当。
而这些人又不能真的死,否则花了半辈子赚回来的名利又有什么意义呢?二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例如今日,他们在群情激愤之时“活”过来,以劫后余生的姿态指认萧墨的罪行,更能将本就掀起百丈高的波澜推到天穹上去,而他们自己也将收获整个江湖的敬重。
那日云中雪山里,苏华严对萧墨直言不讳,说过一段引人深思的话,将人性的丑恶展露得淋漓尽致——“大侠这个名头虽然受用,但是却当不得饭吃,世人只知道苏华严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可是谁又知道每年花在这上边的银子是多少?二十万两白银,那是能堆成一座小山的银子啊,要是没个金主在后面撑着,苏华严就算把这身老骨头榨干了每年也挤不出一座银山啊!名和利这两样东西,说起来简单,但要真的握在手里,总得付出些东西的!若是不给他们养着,谁还当你是狗屁大侠。”
这些话萧墨至今还记得,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人前仁义无双,在背后却是一张丑陋到让人作呕的嘴脸,“名”这东西,不似其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而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荣耀,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想要将之紧紧揽在手中,不过是赚得一种心灵上的愉悦罢了!
不过让萧墨有些欣慰的是,这黑暗中总算还有一点光亮,当初苏华严他们四个想要拉飞叉岭虎头寨的蒋四爷入伙,但是蒋四爷深明大义,还说要去将他们丑恶嘴脸公之于众,不幸惨死在这几个小人手上,细想起来又觉得十分惋惜,好不容易亮起的一点火光,又叫妖风给无情吹灭了。
云中雪山萧墨身受重伤,拼死杀掉了小孟尝,重伤闫二娘和李遒,没想到让苏华严这个伪君子捡了个便宜,将那两条人命笑纳了,却将这笔冤枉账算在萧墨的头上,又给萧墨添了几分骂名,但是这事已经是死无对证,萧墨和苏华严,天下自然是会信苏华严的。
人声鼎沸,久久不能平息,萧墨微眯着眼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玉面佛爷,苏华严眼神躲闪,终究还是不敢正视萧墨,一来是心虚,二来确实是萧墨盛气凌人。
“苏大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老天开眼让苏大侠指认萧墨这恶贼的累累罪行!”唐靖君喜笑颜开,搓着那双肥硕的手掌,心说这人一来萧墨就算舌灿莲花也说不清楚了。
众人赶忙把苏华严迎上高台来,知客僧不敢怠慢,不用吩咐,自去搬来一把椅子请苏大侠坐下,如今苏大侠可不是指认萧墨罪行那么简单,他两次从萧墨这魔头手底下逃生,在众人心中意义非凡,已经无法用言语述说。
苏华严没有坐下,而是朝着大家伙儿抱拳一周见礼,这才满脸自责的说道:“说来惭愧,苏某学艺不精,不能从这魔头手中救出各位大侠的性命,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如刀绞,可惜,可恨!”
说到最后一句,刀指萧墨,双眼充血,那副姿态恨不得生食萧墨血肉,已经不知道这是多少次将天下英雄的激愤之情推到顶点,个个嚷着要将萧墨碎尸万段,给死去的英雄报仇。
“萧墨,幸得老天开眼,留下人证,指认你那该天诛地灭的罪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都是用刀的,苏华严与钟家关系不错,相互之间多有来往,此时钟天行当然开口帮苏华严说话。
萧墨双眸深邃,犹如星空深海一般幽远,能将人卷入其中不可自拔,此时脸上充满了悲戚和绝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死局,环环相扣,无法可解,偏偏想来试试,这江湖中人虚伪丑恶的嘴脸又不是没见过,为何还要抱有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徒惹失望。
“你们这群令人齿冷的伪君子,道貌岸然的真小人,今日你们骂够了没有!本姑娘来与你们讲讲道理,萧墨的武功人所皆知,他苏华严算个什么东西,能两次死里逃生?而且现在就剩下他一人,自然说什么是什么,少林的和尚不是一贯讲什么众生平等么?怎么到现在就一碗水端不平了,同样是一面之词,萧墨的话便是狡辩,而苏华严三言两语你们就奉为金科玉律,这就是正道侠士的作风?”
一阵清风拂面,让人失了神,缥缈空灵的嗓音直入人的魂灵,白衣飘飞,如天上的仙子踩着云朵驾临凡尘,又如一只凌空而舞的白凤,一声啼鸣传遍九霄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