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但凡是没有要紧的公务,隔上一日,乔县令总是会带人去巡视河工的。”小二眼底带着一些感激,嘴里有说不尽的庆幸,“客官想来是不清楚的,咱们这【新安县】临的是乌江第一大的水系,辖着大半的分流,今年这雨下的紧,这河床已经硬生生地拔高了十来丈,县令大人日日盯着人巩固堤坝,巡防河工,就怕是哪一日,这河水一旦是倾覆而出,这下游,还不知道该有多少的良田和老百姓受灾了。”
倒是个难得做实事的。
萧辰琛的面色缓了缓。
“以前年年都说是修筑堤坝,可哪一年好生用上力气了。”小二低低地感叹道:“要不是有乔县令,如今【新安县】,哪里还有这样的安生的日子。”
“老人们都说了,咱们这【新安县】,有这样一个父母官,真是老祖宗的坟头冒青烟了,都不知道是积攒了多少辈子的福报。”
“只是就是这样的日子,怕也是不多了。”说到这里,小二的声音低了下来。
“这是怎么说?”萧辰琛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扣了扣,嘴角轻轻地抿了起来,似乎是有些意外。
说到了这里,小二的眉间也是泛起了几分忧色,“唉,城外每天那么多的难民,如今城中救济的粮食,相比以往,已经从每日每户一斗米削减为了半斗,外城的施粥点,一碗粥里也有半碗都是稀的,这日子再这样下去,要还是再没有旁的粮食送进来,怕是城中的粮食也是不多了。到时候,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别说一个县城了,就是这家客栈,再过了些天,这上头的供给也是要紧巴了。”
人一穷就挨饿,饿了就会闹事,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
萧辰琛饶有兴致地看了店小二一言,“你倒是见识不小。”
一个小小的县城的小二竟然也能看到这一点,倒不知是该说是人杰地灵,此人确实是有几分才华,还是说时事逼人,形势果真是已经紧迫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了,浅显的就一个区区的客栈小二也都能够看得出其中的深浅了。
似是被说中了心思,小二面色染上了淡淡的赧色,“嘿嘿,咱这客栈的行商走旅的客人多,小的耳濡目染的也算是知道了几分。要我们掌柜的话说,来来往往那么多的客人,睁着眼睛好好看着,总能知道些深浅的。再说,如今这时候,不管啥人对这等事情都关切着呢,生怕是漏了一点消息,哪一天多听了一嘴,或许能救了这一家老小的命啊!”
话粗理却不俗。
或许这就是这种市井小人物独有的谋生手段吧。
萧辰琛眸色渐深,手指缓缓地落在了桌沿,好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本……我听说前些日子,乌江可是决堤了。”
听闻消息的时候,他还在南下的路上,可纵使知道了消息,私自出京,名不正言不顺,调不动朝廷的兵马和粮草,他却依旧是有些无能为力。为今之计,也只能是尽力做好善后了。
“是啊。”听闻此事,小二的面上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哀戚之色,“小的听有些侥幸逃难过来的人,说是高达十几丈的浪,这一下子就打了过来,十好几个村子甚至还有县城都被淹了,这还不知道要死了多少人。”
想到了自身似乎也并未好上了多少的处境,小二的心中不免是有些戚戚,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四周一眼,见并没有多少人关注,才是额外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的还听说是那些当官的,知道了乌江溃堤的消息后,自己带着老婆孩子早就跑了。等到了那些浪头打过来的时候,下游的好些村子这才算是知道了消息,可是哪里来得及跑。听说好些个村子里头,就是一个也没有逃出来。”
这才是叫人最是心生怨愤的地方。
贱民,贱民。
都说百姓的命贱,比不上当官的,这几乎已经是天下公认的‘规矩’了。可饶是如此,这些当官的在走之前,若是能够早些派人去底下村子吆喝两句,好叫人知道,等洪水来的时候爬到村子边上的山上去躲躲,不管好赖,总是有人能够躲过了这一遭。那么那些死了的人,也不至于是那样的惨烈了。
“此事可是当真?”
萧辰琛的面色一下子冷了个彻底。倘若事情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些当官的实在是罪无可赦。江南的官场,竟是已经这般了吗?实在是腐朽成了一滩烂泥了。
空气中似乎是传来了一阵波动。
萧辰琛面不改色,直直地盯着那小二。暗二的眸子却是悄俏扫视了四周一眼,就见另一桌的青衣人,面上一阵青白不定,眼珠子里涌动着层层的杀意,猛地拿起了放在了桌子上的剑,大手青筋迭起,片刻后,又好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又给放下了。
被萧辰琛这股强劲的气势一镇,小二的身子颤了颤,好似是受了惊,片刻后,又忙是回道,“小的不敢欺瞒,这都是从那些南边逃难过来的人口中听说的……”
那边的货商们喝的是酩酊大醉,字字句句都在念叨着朝廷的不仁,狗官的不义。多年辛苦如今付之一炬,眼眶里都是红通通的。一个个的喝酒就好像是在灌水一般,还声声喊着‘拿酒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掌柜的一吩咐,小二已经忙不迭地为其拿酒去了。等过了片刻后,又是笑嘻嘻地拿了一壶酒,放在了桌子上,“客官出手大方,这是掌柜请的,雨天湿冷,全当是暖暖身子了。”
复而又低低叹道,“如今客栈里,剩下最多的也就是酒了。”
萧辰琛朝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老者,微微额首,算是领了这份情。
暗二替主子倒了酒,须臾间,已经为酒验了毒。
酒杯不过是粗制的白瓷碗,里头裹着黄澄澄的酒水,澄澈透明,还带着一股子的稻香。
江南地带,多稻米,以此酿酒,配上独有的工艺,香气浓郁,甘甜味美,风味醇厚。
酒还是温热的,萧辰琛喝了一口,口感温和,悠远绵长,许是因为热过的缘故,只觉得身子一下子也就是暖和了。
这已经是这个小县城里最烈的酒了。酒倒是不烈,就是后劲十足。
暗二几个也都随之喝了几杯。
萧辰琛沉默地放下了酒杯。
世人大多是难离故土的,可他却是不一样的,短短十几年,走过南,闯过北。这一辈子算起来,喝过漠北最烈的烧刀子,也尝过宫宴不知所谓微醺的花酒,可不管是浓的烈的醉的香的,亦或是寡淡的,可从来没有觉得有一种酒,像今日喝的这一种一般,温和的就好像是春风晕开的雨,天边胡乱散着的云,可是细细品来,却是厚积薄发,暗藏着的刀锋利剑,从磅礴的气海涌入,流入四肢百骸。
滴滴。
浸透冰凉!
就好像是这江南的官场,明面上的富贵之乡,花团锦簇,富贵逼人,可若是真的有人拔开了骨子里头看了,那些明面上潜藏下的肮脏和龌蹉,献血淋漓。
到底心还是乱了。
长时间的马上奔驰,好久都没有用上了一顿正经的饭菜,酒菜都消亡的很是干净。几个大男人都是能吃的,此刻也顾不得主仆之别了,总算是填饱了肚子。
一行人又分成了几拨。
暗一和暗二,暗九留在了萧辰琛的身边,其它的几个已经纷纷领命外出去打探消息。
暗二得了萧辰琛的示意,拿了一封帖子,上了县衙。
*
乔子城进了县衙,简单洗漱了一番,用了一些稀粥野菜,就到了书房。
公务已经处理殆尽,并无什么要紧事。几位先生都已经上城中巡视去了,偌大的一个衙门,除了值守的衙役,并没有什么人。
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宽大的锦帛,白底上映着黑沉沉的线条,那是乌江流域的水系图,粗犷的主干上斜斜地插着不少的分枝流,看起来狰狞而有些可怖。边上有一张稍小些的地形图。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外出,他大部分的时间也都花在了这些地图上了。
乔子城一边翻着古籍,一边对照着水系地形图,似乎是想要找到一个能够解决事情的办法。
屋外走进来了一个衙役,对其抱拳行了一个礼,“大人,有人递了帖子求见。”
“哦,是什么人。”乔子城皱了皱眉头,从眼睛从书上移开,抬头问道。
衙役只道不知,只是递了帖子上来。
乔子城放下书,接过了帖子。
帖子是黑色的,上等的烟熏纸,边上带着烫金色的如若是祥云一般的纹路,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打开一瞧,里头赫然印刻着一个笔锋低调而凌厉的‘琛’字。
这样的帖子他在京城中也曾有听说过的,是【琛王府】的帖子,独一无二,世上无人能出其有右。
乔子城心头一跳,忙是睁大了眼睛再看。
不等细细揣摩,口中就已经吩咐道,“快,快将人请进来。”
暗二随着衙役进了屋子,不等乔子城询问,就拿出【琛王府】暗字组所出的令牌,确认了身份后,方才是低声说道,“主子下江南来了,乔大人可是方便……”
乔子城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半点是没有往日的精明沉稳,“怎么回事,殿下的腿……”
脑海中唯一所能想到,竟然只有这个问题。
可在见到眼前之人的点头时,心里头一时间竟然生出了不可名状的不知是喜是悲来!
嘴里却是不住地念叨着,“好了好,总算是好了,好啊……她也该放心了。”
暗二看了看乔子城不住变换的面色,心底里却是‘咚咚’地打着鼓,千万种思绪在自己的脑海中掠过,一时间竟然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若是叫他说来,这江南官场中人是一概不可信的。一入聊城后就遇见的刺杀,这很明显就是冲着主子来的,可见私底下还是走漏了消息。
纵使这个乔县安令相比其他的官吏,治下有方,可是谁能保证其不是那些人放在明面上的烟雾弹,这片的官吏,太杂太乱,此人并非是【琛王府】的门下,也不知是否是哪个派系的走狗,怕是不可信。若是一不小心,走漏了主子的行踪,主子这一行可就是凶险了。
正当暗二思忖着要不要将此事尽快地回禀主子的时候,却是听见了乔子城的郑重其事的问话,“景――琛王妃,王妃她,还好吗?”
暗二面色一僵,锋利的眼神瞬间如炬一般地扫视着乔子城。
*
【聊城】,萧辰睿所居庄园。
不知是费了多少心思打点,即便是连绵下了持久的雨,园子里的花草依旧是郁郁葱葱的,是时候该开的也都是开尽了。江南一片难得的萧条乱象,似乎是一点也都没有影响到这个庄园的奢靡半分。
园子里来往的皆是江南这一片的官吏,门下的仆从每日都有最新的折子送上来,里头所记载的大多是当前的军政要事。
每日都有当地的属官来回禀公务,再配上先前所招揽的数位谋士,时日一久,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新兴的小朝廷。
再加上江南官吏的有心讨好,驿站那一头倒不知是将多少的原先是发往京城的折子给拦下了。有心之人若是将折子内容相对比起来,就能够清晰地发现,这些上呈到萧辰睿手中的折子明显比上呈到京中的那些要详细规整许多。
这连绵数月的雨下下来,就连人心也都是乱了。
没了上头父皇的压制,萧辰睿过着相较以往越发奢靡的日子。
江南自古便是富饶,再加上几个盘踞数代的世家有心讨好,这日日进上的自然也多是珍宝。更有的甚至还送上了家中姿容艳绝的女儿,只愿是在萧辰睿的身边随意做个伺候的人,就如同猫儿狗儿一般。日后总能搏个非同一般的富贵。
这些女子大多是几个世家刻意调教的女子,一个个生的是温婉含情,楚楚生香,虽然身份比不得京中的【太子府】上的妻妾们矜贵,可配上这江南多情的水,柔曼的腰肢格外地惑人,萧辰睿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受用了。日日歌诗音画,活色生香,好不乐乎。
这些女子倒也是好手段,勾人的很,一来二去,竟是叫楚含妍一时之间都被萧辰睿忘到了脑后头,心中几多愤懑怨愤难当,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书房里。
萧辰睿坐于首位,底下分列坐着几个归附于其的官吏以及谋士。
屋子的中间的桌子上还放置了不少的账本,里头一笔一划写着详细的账目。
就见一个穿着正四品的顶戴花翎的官员出口贺道,“殿下,朝中所有下发的米粮以及银钱都已经登记入库。臣已经派人日夜看守,绝对不容有失。”
朝中确实是下发了救济的,可那些粮草和银两一进了江南地界,几番交接之下,原先押运的人就全部都被排挤出了押运队伍,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钱粮都被江南的官吏接手后的,不知所踪了。
至于押运的人,横竖任务已经完成了,更是已经早早地回京去了。又哪里会顾及这些粮草究竟会用在了什么地方。
如此欺上瞒下,其中过了一遍手的人赚的可是满盆淋漓。
苦了的,却是饿着肚子,苦苦地挨着等着朝中救济的老百姓。
可是在当权者的眼中,最不值当的就是这些个人命了。
另一个官吏笑的有几分的隐晦,“几个颇有名望的世家家主也都送上了价值不菲的物件来,说是几位小主的的‘嫁妆’。”
【太子府】的女人中,除了太子妃以及侧妃是有正经的诰封的外,其余的女子虽然出身不低,却也只是堪堪占据了不入等的侍妾之流,寻常靠的也就是太子的宠爱。
太子妃是有正经的嫁妆的,唯一的一个太子侧妃是燎越郡主,成婚时的排场也并不低,而其余的女子大多是一顶小轿,带上一些压箱底的东西,被抬进府中来的。
如今随侍在太子身边的女子,虽然出自江南的各大世家,只是被家中送入庄子的,也未得主母的首肯,相较之身份更低,不伦不类只是有了个‘小主’的称号,哪里能带什么‘嫁妆’。
说是‘嫁妆’也只是名义上显得上好听些,其实本质上是几个世家自觉,向萧辰睿投诚的东西,或是珍玩古器,庄子商铺,当然更多的还是大焱朝中能够全国通行的厚厚的银票甚至是各家的产出。
“很好。”萧辰睿简单地翻看了一些账本,瞅见了其中的数字后,尤其是几个世家慷慨解难时的爽快,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更是想着,这些日子,可是要好生地宠爱一番几个新收的千娇百媚的美人。
虽然被纳兰朵那个女人说动了,有南下的心思,可这一路将近是半逃亡的艰险的历程,足以消磨他这么些年一直高高在上而衍生出来的骄傲和斗志。
只是叫他没有想到的是,一等他找到了在江南埋下的钉子,柳家的门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日子一下子就是天翻地覆,柳暗花明了起来。
南边这一片的大小官吏,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名门世家,日日争锋大献殷勤。政令通达,不敢有半点的延迟,拖沓。即便是命人截下朝中的调拨而来的银钱和粮草,手底下的人也都毫不顾忌地做了。
相比起先前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可偏偏在京城之中步步为营,瞻前顾后,不敢有丝毫行矩差错,如今过的,才算是真正的能够当家做主的日子。
这才是他想要握住的权势。
这一趟来江南,果真是来对了!
“太子殿下,如今江南地界已经尽在手中,不知殿下对日后可是有什么打算?”
说话的是萧辰睿下江南后招揽的谋士,青田先生,李修文。此人是江南年少时有名的才子,无奈屡试不中,胸中一番志向无人能诉,一来二去,也就熄了科举的心思,闲游山野,间或在官员的府中担任谋士。
此番正是被江南的官员推荐给了初下江南,手中并无可用之才的太子,这才觉得是时来运转,当逢乱世,定要好生辅佐明主,成就一番功业的。
“打算?”萧辰睿微微挑了挑眉,眼底泫然幽深一片,眼珠子一闪一闪的,直直地盯着李修文,“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