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上、下)

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关注明天》杂志专访

  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

  ——《关注明天》杂志专访 注释标题 实习记者段亚希录音整理。

  ◎卢泽明

  巴金四句金言关爱下一代

  1942年,巴金为他写下关爱孩子的金玉良言:“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

  今年84岁的李致先生仍清楚地记得72年前的一段经历。四爸巴金为医治牙齿回到阔别数年的成都,那一年李致刚刚小学毕业,是一名童子军。李致上面有四个姐姐,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多少被宠爱着,有一些蛮横,被家人唤作“横牛”。平时,巴金带着李致的四个姐姐去看电影,说李致看不懂,拿钱给爱好集邮的李致去买邮票。夜晚,巴金和李致睡在一张大床上。那时,巴金已经很有名气了,许多年轻人拿着纪念册来找巴金签名。李致也学着大家的样子,做了一个签名簿,试着让巴金题字。他心里想:我和其他人对于巴金而言是不一样的吧,或许四爸不会给我写什么的。巴金接过李致的本子,没有丝毫的轻视,他用毛笔写下了四句话:“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这四句话让李致牢记在心,日后,他人生的悲欢离合与之相关。这四句话,让我们看到巴金的秉性,他要求别人做的,他自己

  当要做到。他最后写作《随想录》绝非源于一时性起,而是他人性中坚守诚实这一高尚品格的自然表现,“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是理解巴金的钥匙,用它,同样也能开启李致先生的心门。

  巴金的四句话让少年李致对人生开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和理解。那时,十分爱他的外婆在他眼里什么都好,就是不断催促他学习这一点让他反感。按照外婆的说法,似乎古代孩子整日都在学习,玩耍的时间是一点也没有的。这是何等的残酷啊!可四爸巴金却说“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四爸是真正懂得孩子也理解孩子的。这拉近了李致与巴金的距离。其实巴金写给李致的这四句话,可以赠送给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学习,无以进步;不玩耍,天性尽失。这四句话,如今成都东城根街小学拿来做了校训。可是,现在孩子们背负沉重的书包,面对没完没了的作业、各种各样的补习、兴趣特长学习,几乎全部的玩耍休息时间都被挤占了,就连喘息的时间都快没有了。李致先生为此感到心痛。施加在孩子身上的所谓教育太过沉重,教育制度的设计者、决策者,应当想一想巴金七十二年前的那几句话。巴金是一个有良心的作家,他虽然不是教育家,却深深懂得如何关爱孩子。他的那四句话可以看作是儿童教育的金玉良言。

  或许是巴金先生埋下的种子,李致后来的事业中,与孩子结缘的部分最多。他1947年在重庆参加学生运动被关押四天,1950年成为了青年团重庆大学委员会书记,1963年到共青中央工作。他是一个资格的老团干部,在团委系统工作了17年,直到“文革”被夺权。不过,他的具体工作却大多和孩子们有关。在重庆时,他做过少年儿童工作部部长,参与筹建了重庆市少年宫;在青年团四川省委时是《红领巾》杂志的总编辑;在共青团中央,他是《辅导员》杂志的总编辑。即便后来离开了团委系统,成为四川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辑,他也没有忘记孩子们,他筹划组建了四川少儿出版社。从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休以后,他还担任过四川省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副主任。在关工委任职期间,步入老年的他不满足于挂个名头,而是要去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当时,他了解到中小学校园里孩子们大欺小的问题很严重,他立即给省关工委写了个报告。关工委主任又把这份报告报给省委,省委高度重视,促进了这个问题的解决落实。

  现在,李致先生已离开公众视野许多年了,但《红领巾》杂志还记得他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的总编辑,他现在还是《红领巾》杂志的顾问。杂志每一期出刊,总要送给他三份,他居住的小区里,还有几位少先队员和他保持着联系。说到这些,耄耋之年的李致先生充满喜悦。

  鲁迅也有感情温厚之作

  像大多数经历过职业革命生涯的有文化的老人一样,李致对鲁迅先生十分崇敬。他喜欢鲁迅的文章,喜欢鲁迅的精神。他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写作,毫无疑问也受到了鲁迅的影响。现在国内中小学教育有点去鲁迅化的趋势,有些教材把鲁迅的文章去掉了,见诸报纸电视的说法是,鲁迅的文章不好懂,对于孩子们来说过于艰涩。李致先生没有评价这一现象,却表明了他对于鲁迅文章的态度。他特别提到鲁迅文章中关切孩子的那些部分,认为今天读来都是有意义的。

  他初次接触鲁迅文章时,还是一个私立中学的中学生。他到学校一位叫杨邦杰的老师寝室去玩,老师翻开《新青年》杂志,给他们读《狂人日记》。小说《狂人日记》是以狂人的心态来写的,让他们知道了中国历史和“吃人”的社会,最后提出要“救救孩子”。他对此有很深的印象。

  鲁迅杂文不全是“战斗檄文”,也有感情温厚之作。李致说鲁迅很幽默,鲁迅就说过“除了鱼类生几千个蛋,没有办法一一照顾,其他的动物都是爱孩子的”等这一类充满温暖的话。李致因此联想到自己在“五七”干校,亲眼看见两小孩把小乌鸦给弄走了,大乌鸦不停地追着人想要回小乌鸦的情形。是鲁迅的那个“动物都是爱孩子”看法,激发着他的怜悯心。鲁迅说,重要的是让孩子成才,不能成才的话,你就是只能生,不能养。

  他还记得鲁迅那篇名为《风筝》的散文。鲁迅看不惯他的弟弟做风筝,把他弟弟做的风筝弄坏了。以后,鲁迅知道玩玩具是儿童的天性,跟弟弟道歉,弟弟却忘了这件事。鲁迅为自己当年的蛮横内疚,他通过这篇文章来表达他的后悔。想想看,一个人一辈子都记得这些别人早已忘记的事,还要写出来,说明他是善良的。他的良心和他过不去。鲁迅喜爱弟弟,希望弟弟能接受道歉,他的心也就安了。李致认为这是鲁迅先生的伟大之处。

  他特别注意到了鲁迅先生心慈柔软的一面,虽然少年李致是一个“横牛”,其本性却是善良温和的,这一点最接近于他的四爸巴金。

  真话是一切的基础

  李致先生解读巴金四句话,说最核心的东西就是要说真话做好人,好人必须说真话,说真话的才是好人。巴金提倡的讲真话,在1942年就提出来了,后来有人不赞成巴金的“讲真话”,说真话不代表真理。但真话与真理是两个范畴,真话针对假话来说,真理是针对事物的发展规律来说。只有说真话的人才可能接触到真理。真话是一切的基础。巴金百岁诞辰时,省长张中伟对李致说:“李致同志,我就很赞同说真话”。李致先生提到,80年代的共产党员守则里面就提到了讲真话。可见经历了“文革”这样灾难性的大事件的中国,“说真话”是一个极具分量和挑战性的词语。

  尽管巴金先生提倡讲真话,并且写出一部讲真话的大书《随想录》,但讲真话在今天仍没有成为常识,没有成为普遍的风气。社会上仍流行着官话、假话。作为“可能理解我要多一些”(巴金说李致)的与巴金有着独特血缘关系的李致先生,对“讲真话”的现实处境,或许比我们有更深更真切的体会。他记得庆祝巴金百岁生日的时候,搞得很热闹,但巴金本人却很低调。李致先生当时提出,如果有条件,读几本巴金的书,是对巴金最有意义的庆祝。巴金的著作有一千多万字,以小说《家》为代表的早期作品反对封建社会,而《随想录》带有忏悔性质,提倡讲真话,非常真诚地反思一个时代。正因为如此,巴金被誉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非常令人遗憾的是,《随想录》出版二十余年了,要不要忏悔,要不要道歉,要不要讲真话,仍旧是一个问题。

  马识途老先生有句话:“我曾经不揣冒昧的说过,鲁迅是中国的脊梁,巴金是中国的良心。”马老的说法,可以引起很多人特别是经历过劫难的知识分子的共鸣。马老是比李致更老的老人,经历了漫长的人生岁月,对社会、对人生不乏智慧之见。他对鲁迅与巴金的评价,李致先生完全赞同。尽管李致先生秉承巴金教诲做人行事,在“文革”中被审查被关“牛棚”,一度失去人身自由,吃尽苦头,但他仍坚信巴金四句赠言的金子般的价值。他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写作,散文随笔在川内小有名气,但受胡风事件影响,被迫搁笔近40年。离休前后,才重拾文笔,开始写作,其散文的第一篇就是回想巴金先生的那四句话!李致先生仁和温厚,与记者聊天,不疾不徐,一派温文。他早已不是“横牛”了,但他一辈子都记得四爸巴金的那几句话,他身体力行,吃再多苦、受再多罪,也不改初衷,这分明还是一个“横牛”!只是这“横”的内容完全不同。

  喜欢文艺的李致,1949年以后,原本怀着当演员的理想,却被组织上安排到青年团工作,从此将演员梦掩埋,情绪激昂地投身于新的工作。他在担任《红领巾》杂志总编辑期间,与人合作,采访写成了那篇著名的通讯《毛主席的好孩子刘文学》,当时引起巨大轰动。现在,李致先生谈到这篇文章,说是受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产物,有缺陷。李致先生受巴金《随想录》影响,从不回避谈自己的过去,他有反思精神,因而更显豁达。

  别把娃娃教成小老头

  50年代以来在团委、特别是团中央工作,对李致先生也有较大的影响。因为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是胡耀邦。胡耀邦的开明、开朗给李致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他都记得胡耀邦的一次讲话。胡耀邦说,说我们少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花朵虽然好,但是花朵是要经得起风吹雨打的花朵,现在的都喜欢娃娃听话,把娃娃教成小老头。胡耀邦就说这个不对,小孩子要作小老虎小狮子,不要作弱不经风的花朵。胡耀邦还问:学校对学生有什么要求。讲台下人回答有什么学生守则,胡耀邦问有好多条,回答说21条,胡耀邦又问有哪21条,台下就回答不出来了。胡耀邦说:21条?袁世凯才有21条。对儿童的教育不要抽象,不能繁琐,儿童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对他们说。当时的环境下,胡耀邦的讲话是很大胆的,也是很中肯的。他的讲话生动有趣,很少空话套话。团中央有一种活泼的气氛,无疑和胡耀邦有关。而关于儿童教育问题,胡耀邦讲话不那么中规中矩,却更有见地。今天,对儿童教育仍有启迪作用。

  要小心教条化的所谓国学

  时下国学热,二十四孝一类的东西又出现了。李致先生却认为要小心教条化的所谓国学。

  头悬梁、锥刺股,精神可以肯定,但完全不必那么做。至于凿壁借光等等,今天已失去了那样的环境。二十四孝中所说的卧冰求鱼的故事,更是脱离实际,比如南方的河水就不结冰,人怎可以去“卧”呢?还要求出鱼来?他说,这样的孝子我不敢当。或许正是讲究顺其自然,不强求、不苛求,李致先生的一双儿女都学有所成。对于国学,李致认为不必盲目学古师古,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去伪存真,适应时代要求。他还引述了鲁迅先生在《二十四孝图》一文中的一段话: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做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坐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声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

  素质教育更应是品格教育

  以父亲的身份回到家庭教育上来谈孩子的成长,李致先生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强调孩子品格的培养,对过错要宽容。他认为,特别是小孩,不可能不犯错误,首先划清界限是不是品质问题,若是说假话乱拿别人东西就是品质问题,若是作业没做完贪玩一类的事,就不是品质问题。品质问题需要认真对待,其他问题则无须小题大做。他讲到克林顿绯闻这个例子。总统感情上出了偏差,照例说在美国算不上大问题,但不承认却是大问题,因为这已经变成了总统是否诚实的问题,这是品格问题!李致还提到自己女儿的一个故事,1958年,李致从苏联访问回来,带了一个小工艺品,是石头上面有一个插起来的蘸水钢笔,他很喜欢这件工艺品,但被女儿弄烂了。女儿告知他,他很不高兴,但是想到女儿说的真话,没有重责女儿。而是原谅了她。其实,全世界好的儿童教育是一致的,那就是将品格培养放在首位。李致先生不但认同这一点,而且很早的时候,就在孩子身上加以实践。他似乎有着某种先知先觉,但联想到巴金先生,李致有这样的教育实践就很容易理解了,因为最重要的是“说真话,做好人”。

  李致先生多次出国,不但听到,也亲眼看到我国国民出国旅游时的一些遭人诟病的行为。国外对我国国民去旅游,既欢迎又害怕。欢迎是因为我们消费能力大;厌烦是因为我们大声喧哗,不排队,乱丢东西,随地吐痰,吵闹。这些东西严格讲起来都是应该在幼儿园里解决的。现在,随地吐痰的人还是多得很。李致散步时看到乱扔东西随地吐痰的人多,会说这些人应该回去再上幼儿园。好的习惯、好的素质要从小培养,否则,长大了很难纠正,到国外会遭人白眼。母亲对李致的教育很严厉,她的观点是小树扳正很容易,大了之后就不容易扳正了。其实素质教育更应该归位于品质教育。母亲的严厉,铸就了李致一生诚实、正直的风骨,颇有巴金先生的遗风。离休后,李致先生笔耕不辍,自找苦吃,但他时刻提醒自己,写“往事随笔”,写人、写事要绝对真实,不可随意为之。更不可有意作假,曲笔美化。他写巴金的文章比较多,写巴金说的话,他会查证巴金留给他的三百多封信,凡是涉及到,他都会用信上的原话。记忆可能有差错,但李致先生的心诚实无欺。

  扭曲的时代,正直、诚实可能使人遭受厄运。但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着眼于长远,美好的品格终会使之受益,使之强大。

  作者侧记

  李致先生住在成都市高新区某花园顶层的一套公寓房里,他平素少有出门,只是每天会在院子散步三圈,算是与土地有一次亲密的接触,也算是一种锻炼。他虽然已是84岁高龄,但精神甚好,记忆出色。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已经13次对他采访,进行“口述实录”,但尚未到收口的时候,可见李致先生是一个“宝”,需要多方面的“挖掘”。原定一到两个小时的采访,不曾想超过了3个小时。李致先生至始至终兴致勃勃,毫无倦容。让晚辈后生如我者,心生感佩。采访时,还有比我晚一辈的90后新人参与,热热闹闹地挤满了李致先生家的客厅。李致先生无一丝厌烦,相反,极表欢迎。采访接近尾声时,他让保姆到街上买回台湾品牌的一种牛肉锅盔,分发给记者,一人一个。热辣的锅盔极好吃,李致先生满面笑容看着我们一一吃完,才继续他的叙说。

  《关注明天》杂志以关心、关爱下一代成长为己任,李致先生的个人经历和见解,让这“关心、关爱”有了超越物质的视角。

  2013年12月13日写于成都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