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施氏听了史堂这些埋怨的话,一无对答。心中又气,又痛银子,哭道:“总是这两个娼妇害出这个事来的,等他们结了皮盖后,我总要撕他们的皮下来,出我这口气的。你嗣后再拿大奶奶来形容我,我不能依你的了。你今日这样来奚落我,想必是痛这夏旺的忘八崽子,我明日要逐吊他。”史堂赔笑道:“我的二奶奶,你不要生气,我替你说顽话的,你倒当起真来了么?”倒反百般殷勤,施氏才得收泪。史堂又到箱中间取出尤氏赏给他的东西,又自己买回来与他一切裁料,一样一样提给施氏。施氏心中因大奶奶寄东西来与他,十分荣幸,是不必说的。
且说尤氏、玉坛、悦来在家日日湎酒恣淫。到了九月十八日,玉坛又得到了监部两部,十分欢喜,便向尤氏磕头申谢道:“我向来受婶娘的恩惠,都是不见不闻,无声无息的。今日受的恩惠耀于祖宗,光于冠带,有形有迹,生死皆荣。”尤氏、悦来亦甚欢喜。尤氏道:“我们今晚是要闹喜酒的。”当日玉坛又添设了几盆菊花,借祭祖先为名,唤厨下人备了上等的祭菜一席,送到上房。日间之事不必细述,到了谯楼起更后,将里外门户关锁停当,然后开炉热菜烫酒,张灯躁躞,安排虽劳亦趣。坐席之后,各自先饮三杯,尤氏道:“今日是玉坛得照之日,我们行一个官衔令,各报四个官衔,合成几句连络的话,须要席上生风为妙。今日是要玉坛先出令的。”玉坛道:“我天天行令,总行你们不过,今晚你们是要让我点子的。”于是先吃了一杯令酒,便道:“不能通政,焉能光禄?只好在这里做个挈壶赞膳便了。”悦来吃了令杯,便道:“既已尚书,不思进士,甘在这里做个协办长随。”尤氏吃了令杯,便道:“虽已推官,未仍经历,姑在这里做个总督舍人。”说毕大皆参议。玉坛道:“妹妹应罚两杯。进士、协办俱非官衔。”悦来无辩,只得吃了两杯。尤氏道:“玉坛,我替你将末了两个官衔,换了奉承、洗马罢,你愿不愿?”三人哄然大笑。玉坛笑道:“婶娘、妹妹所骑的马,我不嫌腌脏的。现在妹妹昨夜脱下来的还没有洗,仍在那鞋箱内,我明日取出来,摆在墙门首,泡了豆蔻汤,放在铜盆内洗,与人家看就是了。”悦来脸一红,钉了一个白眼,了一把。尤氏道:“明日准要你洗。”玉坛含笑答应,一面走去烫酒热菜。尤氏私向悦来道:“他前日说我们相貌声音丝毫无二,但开面不开面是容易认出来的。今晚我们试他一试,临睡时教他出去关锁门户时,我们瞒着他,你睡我床上,我睡你床上,点一盏不明不灭的灯,下了帐门,向着里床睡,你问他我的为人,我问他你的为人,听他怎样说法。然亦不可多说话。生怕露出马脚来,只可耽搁半个时辰,就要催玉坛到他这里来。”
是什么缘故?并不是为败露机关,第一怕玉坛说出从前瞒着悦来所作的事来,限定了半个时辰,行房尚且不及,断不能说到从前的私事。第二赞定玉坛行房的工次非一个时辰不能泄的,留着玉坛的子孙根,以作自己的受用处。第三要诱玉坛说出与悦来初相与的实情来。第四试试要玉坛的实在心迹等意。尤氏才与悦来说毕,玉坛取了酒菜来了,大皆开怀畅饮,愈饮愈有兴致,或击盏清歌,或执爵酬菊,闹到三更时,悦来诗兴勃勃,便道:“我们今晚的酒席原为捐官赏菊而设,官衔令已经行过了,不好辜负了这菊花的,各做一首菊花诗何如?”尤氏道:“你高兴就你先做。”悦来道:“我是要看了人家的诗,偷点子巧,才有处下笔的。”尤氏道:“研起墨来,我就先做。”悦来研了墨,尤氏搦起笔来,不假思索就写成律诗一首。
诗曰:
西风一夜满天霜,处处黄花送晚香。
携到蓬门已染俗,曲成时样更遭殃。
却非桃李堪为伴,不是兰梅难向傍。
几度衔杯清赏玩,羡他傲性压群芳。
玉坛、悦来见了这“西风一夜满天霜”一句,不胜赞叹,俱有不敢落笔之意了。悦来道:“这句诗不下于‘满城风雨近重阳’的气味。今晚有了这一句,已概千篇,我们俱不必狗尾续貂了。”玉坛道:“世上通人能有几个?我们不通原是本分,何必怕羞?”尤氏道:“你们都不必过谦,总要完了这令,方许散席。如诗不成,罚以金谷之数。”悦来也吟了一首七律。
诗曰:
百本花黄占九秋,灵(性)禀气韵偏幽。
卷帘犹恐香添冷,索句应教思兴悠。
性逸合宜隐士伴,品高来作主人俦。
此中真意何须辨?我辈看花但解愁。
玉坛一看便道:“这首诗颇有晚唐之气,收笔尤妙,不算狗尾照式。这样狗尾,我还做不出来,还要借你一条狗尾来用一用呢。”悦来道:“你不能续狗尾,快些放个狗屁罢。”大皆取笑了一回,玉坛也吟七律一首。
诗曰:
生成五美画难成,容我当筵信口评。
吟句葩于三径韵,知卿淡似九秋英。
风前把酒人同瘦,月下开轩香更清。
品美不劳俗士赏,也应回念向葵情。
尤氏看罢道:“玉坛的诗虽为超首,然心中总有牢骚气。我这样待你看你,还有不足之意。这末两句好像前回,是你趋奉上我的一般。”玉坛道:“我自问才貌浅陋,实在配不上婶娘,心中有感,所以做这两句诗,并不敢不足。”尤氏道:“不要说客气话了,我们各人吃了三杯,吃点子饭罢。”吃毕,于是大皆帮着收拾干净了,随卸妆洗身,又吃了茶,说笑了一回,尤氏命玉坛出去关锁门户,尤氏私与悦来道:“我们快些易换睡罢,你总不可与他对面的,他若要与你对面,你就嫌他酒气难闻便了。”
于是尤氏往悦来床上去睡了。不一时,玉坛进房来,灯烛息,仅留残灯一盏。玉坛只得脱衣上床,去要扒到里床去睡,意欲与尤氏对面行房。悦来道:“你不要扒到里床来,我怕你的酒气。”玉坛只得就在外床,抱着悦来揉揉摸摸。悦来道:“你到悦来那里去睡罢,我看你一心只在悦来身上做工夫,对着我是不过外貌而已。”玉坛道:“婶娘反说了。我待他的心比到待婶娘的心十分中没有一分呢,不过面子上骗骗他就是了。他不过是一个下贱的丫头,比得婶娘什么来?不要说他是下贱的丫头,就是相貌举止那一样可比婶娘?我不过将他来趋趋而已,那有真心向他,看他。自从婶娘抬举起来后,渐渐儿在婶娘跟前没规没矩起来了。此所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矣。将来婶娘也要给点子威势他看看,不然将来更要扒起头顶心上来了。下贱之人大概如此。”悦来暗想道:“他说这样话,虽然是故意捏端,奉承主母的话,然十分之中若有二三分实情在内。”胸中未免生气,便推玉坛到那边床上去睡。玉坛道:“我是不去,膏粱在前,倒去吃菽水么?”又再三求欢。悦来暗想道:“我被他说了这样话,再还与他干事,到明日,他知道了我与奶奶是易换睡的,这是真个要与他看轻了。”便道:“我有些不爽快,不要与我缠了,再与我缠,我要生气的,快些去罢。”玉坛只得起来,走到悦来房中。但见残灯一盏,油干草尽,只得赶忙上了床。
尤氏道:“怎么跑了过来,奶奶睡着了么?”玉坛道:“他睡倒没有睡着,他说有些不爽快,催我到这里来的。我安心原要到这里来陪你睡觉,倒还有趣些,乘他推我到这里来,正合我的本意。”尤氏道:“你也不必来骗我,我那一样比得奶奶来?”玉坛道:“你也不必过谦,你那一样输与他?他已三十岁的人,好似开败的花有何趣味?你是一朵才放的鲜花,又香又艳,我恨不得将你一口吞到肚子底里去呢。我若不恋着你,我早已去了,那个喜欢近着这一只胭脂虎。”尤氏道:“你既然嫌他,怎么待他这样殷勤?”玉坛道:“如今在他门下,怎敢不低头?无非骗骗他而已,那能有待你的情待他呢?”尤氏又道:“我与你初次相与的一次说话,你可还记得?我是一一记在心头的。”玉坛道:“不要说初次的说话,就是二次三次的说话,我也记得的。”尤氏道:“我看你一味卤莽之气,那能记得许多已往之事。你如果记得,姑且说出来,倘有遗漏,我就不与你一枕睡的。”玉坛便将初次在何处相会,如何帮着洒扫,如何私订;第二次在厢房中如何求欢,如何应允,如何交媾以口占的诗句;第三次赠鞋时说什么,一一说了出来。尤氏一一听话明便道:“果然不差,但在奶奶面前切不可露出来的。我看你这个痴歹子,终须要被奶奶骗到你说出来的。这位奶奶是包龙图一样,犯人一见了他,口中就说出真情来了。”玉坛道:“我总不受他骗的,你放心。”尤氏道:“你的说话我是不信的,我看你已经告诉他了。”玉坛道:“我若告诉了他,我是畜生。”尤氏道:“你本来是畜生,这算什么罚咒?我看奶奶这样恩待你,你在我跟前还这样怨他,你还算什么东西?”玉坛一言不能对答,只得赞道:“足见妹妹是有良心的人,光明磊落,钦佩之至。”一面说一面求欢。尤氏不理他,向床里而睡。玉坛再哀求,尤氏道:“我倦得狠,不要与我闹了。”玉坛道:“一见些不费妹妹的力气,给我照着春图上的闻香下马趣一趣罢。”尤氏道:“怎么叫闻香下马?”玉坛道:“女的作袒裼裸裎之状,男的作吮痈舐痔之容,一首钻裆,两肩荷股,唇连阴户,舌舐花心,男有摇唇鼓舌之劳,女有快意怡情之趣。”尤氏道:“我不要你干这下足不堪之事,你看天已明了,忙些到那边去看看奶奶身子好些否,也是假献殷勤的道理。”玉坛只得起来,走到尤氏房中,一揭帐子问道:“婶娘你身子可好些否?”一见是个悦来,便吓一声道:“上了你们的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