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耘还记得那个阴天。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 他独坐路边, 在茅草盖成的凉亭内起卦。
粗布衣裳的青年走过来, 将手中破伞收好,在他对面坐下。
范耘正专心致志地沉迷眼前自己用小木棍排出的阵法, 根本不曾理会。
对方看了半晌, 忽然道:“在巽位加一道防线。”
范耘手里正拿着一根木棍, 准备往巽位放,见此人与自己不谋而合, 终于抬起头正视对方。
“你学过奇门遁甲?”
青年摇头:“只是读过黄石老人所撰之《秘藏通玄六阴真经》, 但许多看不懂。”
只是读过半本, 似懂非懂,就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可见天资聪颖之人,的确是存在的。
范耘起了爱才之心。
只是他看着对方面带病容, 眉间隐有死气的脸, 却摇摇头。
“你命中通达显贵, 却大小劫数不断,危机重重,凶险交加, 尤其会对身边亲朋不利, 离你越近的人,就越容易遭殃。”
青年很平静:“确如你所说, 但我不信命。”
范耘:“年轻气盛, 你以为人定胜天, 殊不知命数难改。”
青年淡道:“我从未想过去改命,我只是不信命。上天想怎么对我,是它的事,我想走什么样的路,是我的事,我们互不相干。”
范耘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人。
这世上芸芸众生,要么对命数深信不疑,趋吉避凶,处处小心,要么坚决不认命。
可对方并非不认,他只是不肯妥协。
这样的人,最终会是什么命运?
范耘忽然起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从事何种营生?”
“崔不去,我跟着养父行商,上个月,他刚去世。”
“不如,你随我学艺,天文地理,文章术数,我都可以教你。”
“我不拜师。”
“无妨。”
……
忆及往事,范耘面露怀念之色。
“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之一,若非你身体缘故,无法习武,你现在的武功,恐怕能与元三思一战了。”
被拿来比较的元三思哈哈笑道:“正所谓人无完人,贤侄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左月使,被独孤伽罗视为心腹宰弼,已经是人中豪杰了,若再文武双全,岂不招来天妒?”
他们态度越是和善,崔不去心中就越是警钟大响。
范耘随意找个时机现身,再说上这番招降的话,自然也可以,但那样一来就显得手段平凡,完全比不上像现在这样,挖个坑等崔不去自己跳下来,先挫其锐气,再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但,范耘和元三思的出现,应该只是开始,云海十三楼,应该不止这点手段。
心底隐隐有什么东西,急于浮出水面,他伸手将其将按下。
“你们想要招降我,是不是该把跟我一起进来的三名同伴也都喊进来?”崔不去不露声色道。
元三思笑得意味深长,足足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道:“不着急。”
崔不去忍不住微微蹙眉,几不可见,一晃即逝。
看在元三思眼里,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向来智珠在握的左月使,终于也有无法确定的时候。
这一切,打从他踏入博陵伊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元三思微微一笑。
他很期待,崔不去在看到真相的那一刻,到底会是什么表情。
范耘还在说话。
“不去,你是天生的宰辅之才,张良再世,若只是委身于区区一个左月局,岂不可惜?杨坚虽然看重你的才干,却并非将你当作名相良将那样的国之柱石,否则,以你的能耐,早该入尚书省了。你的身体先天不足,后天又遭过罪,若无机缘转折,又如此耗费心力筹谋奔波,必然是个早逝的命。”
崔不去低眉敛目,从范耘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的睫毛几乎盖住眼睛,看不清眼睛下面是何神色。
蝼蚁尚且贪生,只要是人,就没有愿意去死的,更何况是崔不去这样手掌大权之人。
但如果连命都没了,滔天的权势又有何用?
“云海十三楼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想要拥戴某个人做皇帝,那也得让我见见此人,知道他有多大能耐吧。”崔不去道。
范耘:“你加入之后,自然就会知晓了。先前你不是在且末城与段栖鹄交过手吗,此人纵横西北数十年,与一枭雄也,可便是他,也不过在十三楼内位居十二的位置。”
崔不去:“那么先生呢?你与元三思,又在什么位置?”
范耘居然没有卖关子:“元三思是四先生,我是三先生,之前死在解剑府凤二府主手下的扶余门主高云,是五先生。”
崔不去嘲弄道:“以二位大才,居然也才位居第三与第四,那我若是入了十三楼,怕不是只能顶替段栖鹄的位置了?”
范耘笑了笑:“我与元三思亲自来招降,可见楼主对你的重视,你进来之后,地位只会比我们两个老家伙高,不会更低的。十三楼中人才济济,是你所想象不到的庞大,先前你自己必然也有所体会,大费周折铲除了一个段栖鹄,隋朝便以此为大功,可他也不过是云海十三楼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吧了。”
崔不去似笑非笑:“我可不仅灭了段栖鹄,还铲除了晋王身边的玉秀,玉秀的替身玉衡,以及扶余门门主高云,还有清荔园那场谋反,你们这么多人都曾折在我手里,你们毫无芥蒂地接纳我,我还怕进去之后被报复呢!”
范耘:“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方才我便说过,段栖鹄可有可无,而那高云,仗着扶余门在手,向来不怎么听话,又是个高句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帮我们除掉他,正好让我们信得过的人去接管扶余门的势力,反倒立了一功。”
对上他笑眯眯的表情,崔不去心下微微一沉。
范耘谆谆善诱:“不去,你很聪明,明人不说暗话,我在楼主面前竭力推荐你,楼主也很欣赏你。比起杨坚那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楼主才是我最看好的帝王。他胸襟开阔,手段非凡,非但不会记恨你先前的作为,反而会欣赏你敌我分明。之前各为其主,你尽忠职守,又何过之有?从前之事,自然既往不咎,一笔勾销。”
崔不去:“我果然没有猜错。”
范耘一怔:“什么?”
崔不去:“你与杨坚有仇。”
范耘顿了顿,冷笑道:“杨坚的仇人何止千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你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害你。”
崔不去:“今日我已身在此处,愿意与否,恐怕也由不得我作主了吧。”
范耘:“你还记得,我们师徒头一回见面,我为你看相的事情吗?杨坚虽有帝王气象,生来便大富大贵,但他龙角骨末端无疾而终,天庭虽然饱满,却呈孤僧之象,隋朝就算盛极一时,也必然会如杨坚命相呈现的那样,中途夭折,二代而终,杨坚注定晚景凄凉,而他膝下数子,同样无一善终。你当年随我学遍百家,唯独不肯学命相,可你平日耳濡目染,定也听了点皮毛,当知我所言非虚。”
崔不去:“这么说,先生效忠的新主,必是龙章凤姿,天生帝王之命了?”
范耘颔首:“不错,楼主非但文武双全,而且将来定是飞龙在天,富贵难言。”
崔不去听得有些倦了,听罢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一口气。
“事到如今,先生就直说吧。我若想入云海十三楼,需要交什么投名状?若是让我去刺杀杨坚,我是办不到的。”
范耘早在等他问这一局,闻言便笑道:“杨坚自然有人对付,无须你亲自动手。杨坚之妻独孤氏,生性刚强,不逊男子,杨坚若除,独留下她,也是祸患,但独孤很相信你,由你来下手,比旁人更多机会,所以,我需要你在其中牵线搭桥,助我们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自会向楼主力荐你当副楼主,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将来新主登基,你便是异姓王,岂不比现在逍遥自在?崔家那些曾经薄待过你的人,只怕更会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崔不去冷静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海市蜃楼,虚无缥缈,你该知道不足以打动我。”
范耘笑道:“那么,能够调理你身体的稀世珍宝,天池玉胆呢?”
崔不去蹙眉。
范耘望向元三思。
后者起身走至石壁面前,伸手在夜明珠旁边摸索片刻,地面隆隆作响,元三思脚边凹下去一块,他弯腰往里面探了片刻,提出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厚厚的绸缎簇拥着中间一物,冰晶剔透,光华流转。
“你是亲眼见过天池玉胆的人,应该知道面前此物的真伪。有了天池玉胆,虽无法彻底治愈你的病,但起码,也能让你多延寿几十年。”范耘道,“这就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大的诚意。”
但天池玉胆,早就被凤霄上交朝廷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当时运送过程中出现变故,又或后来从宫廷失窃,崔不去不可能不知道。
然而这块玉胆,的的确确,又是真的。
这块石头的纹理,大小,轮廓,他记得清清楚楚,世上不可能找出第二块一模一样,连里面都毫无差别的仿品了。
那么,也只剩下一个解释了。
崔不去轻声道:“凤霄。”
凤霄,也是叛徒。
从来到博陵,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