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了。
魂魄升在半空中俯视着自己的身体。因为病毒的无情入侵，他多处脏器衰竭，皮肤水肿溃烂，翅膀上的羽毛消失了一半，剩下的羽毛也毫无光泽。他没有双腿，只有上半身，半腐烂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埋藏多日后被挖出来的尸体。
然而灵魂出窍不过也是他的幻觉。
在幻觉当中，他似乎看到自己回到了纪因的实验室。
时间倒流，他回到了在地下室练习飞翔的时光，然后回到治疗排异反应的治疗，继而回到自暴自弃的的两年无腿生活，接着回到和童林一起奋斗的职场生涯，最后回到菁菁校园。
人生的回顾到此为止，本来他还可以继续追溯时光，但是他居然醒了。
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接着看到自己的父亲睡在陪护的折叠上。
扭头看窗外，天蒙蒙亮了。
父亲王强正在沉睡。
睡梦中，王强也紧紧皱着眉头。
王羽不想打扰王强睡觉，但是他想上厕所，便意非常强烈。他都忘记了上次上厕所是什么时候。
不得已，他只能叫醒王强。
“爸。”
他张嘴喊到，声音太过嘶哑，王强没有听到。
好像很久没有说话了。
这声音，他自己听得都觉得陌生。
他酝酿了片刻，再次喊道。
“爸。”
王强陡然睁开眼睛。
王羽看到王强眼睛里都是血丝，明显是许久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王强慢慢地爬起来，缓缓走到王羽身边，笑道：“你醒了。”
“我想上厕所。”王羽小声说。
“哦。”王强给他拿过来尿袋。
王羽感觉自己身上有点力气，看到病房里还有女病人，于是对王强说：“爸，把轮椅给我，我自己去厕所。”
“行么？”王强问。“你昏迷太久了，估计会肌肉无力。”
王羽试着握紧拳头，看看自己有多少力气。
刚刚睡醒的人都难以握紧拳头。
王羽问：“我昏迷多久了？”
王强说：“大概一年。”
王羽大惊，道：“一年？我怎么躺了这么久？”
王强叹道：“你感染了禽流感，特别严重。那时候有十个人感染了禽流感，九个人都医治无效死了，只有你活了下来。”
王羽一阵阵后怕，说：“还好我命大。”
王强说：“不是你命大，是你命好。那个纪因，王强的表叔，又给你做了什么基因编辑的手术，修改了你的基因，加强了你的免疫系统，这才抗住了病毒。不过你还是很危险。听纪因说，你身体里的病毒和抗体处于暂时的平衡，那天免疫能力下降，病毒就会再次占上风。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抗体压制住了病毒。”
王羽似乎感觉到病毒和抗体做斗争。不过，这可能也是幻觉。
撇开幻觉，他再次对纪因充满了感激，说：“他可真是个好人，我得感谢他。”
王强说：“这几年你是没机会感谢他了。他坐牢了。”
王羽更加惊讶，说：“他犯什么罪了？”
王强说：“具体的罪名，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说他未经允许，就擅自做某些违法的手术，造成了很多人的畸形。那些畸形人的家属告他，把他送进牢房了。”
王羽一阵沉默，然后说：“把轮椅推过来吧。”
王强推过轮椅。
王羽努力调整肌肉，使其苏醒。
他坐在轮椅上，滑动着来到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大镜子。他看到自己脸上坑坑洼洼，都是感染过后的后遗症，第一眼几乎没认出镜子里的人是自己。
从厕所出来，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房子里的那些鸟呢？”
王强低下头，说：“没了。那些人说这些鸟身上带有病毒，都烧死了。”
“全部都烧了？有好几十只呢。”
“跑了两只麻雀。”
“哦。”王羽说。“我感觉我已经完全好了，下午就出院吧。我想回家。把我手机给我，我跟司机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们。”
王强叹了口气，说：“哪还有什么司机……你别生气，在你昏迷期间，你们公司的人一通操作，把你的财产都转移了，房子车子都卖了，司机也开除了。”
王羽大怒，说：“我没有签字，他们怎么操作的？”
王强说：“你之前跟公司签订了很多协议，其中包括大量的授权协议，你的身份证也一直由他们在保管。你的一切财产也是他们在打理。以前你是摇钱树，他们都哄着你。后来得病了，快死了，他们就赶紧把你的东西都卖了。”
王羽怔怔道：“那我岂不是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王强说：“算是吧。不过你也别太伤心哈，当初你最火的时候挣了很多钱，给家里寄了不少，我都没花，都给你存着呢。后来治病花了一半，借给了别人一些，但是还剩下一小半，足够你生活了。”
王羽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倒是很快冷静下来，说：“那些是你的养老钱。别动。当初我能挣大钱，现在我也还能挣。我的翅膀还在身上，照样能飞，照样能直播拍电影。”
王羽说：“估计不行了。一年之前的禽流感影响太严重了，虽然只死了九个人，但是其中七个人是大人物，要么是身家几十亿的大老板，要么是大领导。人们现在还非常害怕禽流感。有人说禽流感病毒是从你身上传来的，很多人都相信这种说法，都很害怕你。你以前直播的平台把你封杀了，你的视频也都被下架了。而且……”
王羽以平常心听着，见老爸欲言又止，就问道：“而且什么？您说，我什么都能接受得住。”
王羽说：“而且，很多机构都开始做基因编辑的研究了。跟纪因这种私人单干不同，他们是获得了正规的审批文件，可以合法地进行研究。他们研究出了虎人、豹人、狼人，外形看起来非常帅气。因为禽流感，那些人都只编辑动物的基因，没有编辑鸟类的基因。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让那些人同时吸收了猛兽和人的优点，外表看起来非常和谐。其实你，半人半鸟，看起来很别扭，没有多少美感。你别生气，老爸是实话实说。”
王羽笑道：“我不生气。当年纪因教授说得不错，他说很多机构都在研究基因编辑，但是大家都在遮遮掩掩，怕爆出来后被人骂，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他对外界的批评无所畏惧，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些实验。现在有纪因铺路，他们就大步向前了。嘿嘿。看谁还会去骂纪因。”
王强问：“不管他们了，咱们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就好。我租了个房子，跟你妈住在那。这段时间你妈病了，在租房休息。咱们先回租房，等你妈好了，再回老家吧。”
王羽点点头。
……
在医院继续观察了三天，医生确认王羽没有大碍了，就让他办理了出院手术。
王羽坐在轮椅上，翅膀收在背后，羽毛变得有光泽了一些。
满头白发的王强推着轮椅，走出住院部大楼，走在了阳光底下。
王羽以为自己的翅膀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起码会惹得很多人的嫌弃。不是盛传新型禽流感病毒是他弄出来的么？可是行走在人群中，没几个人看他，倒是令他有些失落。
走出医院大门后，他看到高楼大厦上挂着大量的电子屏广告，上面是各种虎人、豹人、狼人展示肌肉。原来是出了一档猛兽人男团的选秀节目。王羽大为感慨。几年前，他这个鸟人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如今这些猛兽人却是明星走秀人人捧场。
王强舍不得打车，带着王羽坐公交车。
六十岁的老人奋力地把轮椅抱上公交车，可是根本抱不上去。好在几个小学生帮忙，这才顺利地上车。
王羽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发现江城日新月异。在他昏迷的一年时间里，江城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都完全认不清街景了。
突然，他听到一个小学生冲他亲切地叫道：“天使叔叔！”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几年前他从火灾中救出来的那个小朋友。眨眼之间，小朋友长成了半大小子了。看到这个小朋友，王羽很开心，笑道：“你好，真巧。”
小朋友比以前更胖了，说：“是啊！如果不是你，当初我就被烧死啦。一年前听说你出事了，我跟我爸妈还伤心了很久呢。现在看你没事，那就好。”
王羽笑道：“谢谢你们的关心。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朋友说：“我叫姚痩，瘦肉的瘦，我妈一直叫着要减肥要变瘦，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王羽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说：“好名字。有机会来找你玩。”
“好啊！我等着！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当然知道。当初在你家，我才救的你。”
两人先聊了一阵，姚痩到站了。他跟王羽道别，蹦蹦跳跳地下车。
王羽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
又过了几站，王强也带着王羽下车了。
租房距离公交站还有几站路。
推着推着，轮椅被一道坎卡住了。王强推不上去，满头大汗，只好绕路。
这时候，马路边停了一辆跑车。跑车里的女司机戴着墨镜，朝王羽喊道：“嘿，王羽！”
王羽看过去，发现是当年欺骗他感情的冯知知。看样子冯知知混得不错。不过以冯知知的颜值和演技，傍上几个大款应该不是难事。
冯知知笑道：“老情人见面，别这么生疏嘛。去哪？我送你？不过，我这车太小，放不下轮椅啊。”
王羽淡淡地说：“谢谢。”
冯知知说：“听说你们公司把你的钱都骗走了，差点连命都没了。大家老熟人，当然得照顾你一下。最近我开了一个贵族礼仪培训学校，生意不错，但是缺少人才。我了解你，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们那缺两个保安，你跟你爸都来上班吧，按市场价的双倍价格给你们开工资。怎么样？够厚道吧！哈哈哈哈！”
王羽一阵阵恶心，对父亲说：“走吧。”
冯知知尖声叫道：“你这鸟人！给你脸不要脸，什么东西！”
王羽像是看跳梁小丑一样，道：“无聊。”
冯知知骂骂咧咧了一阵，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过了十分钟，父子俩进入城中村，前往租房。
江城虽然变化极大，高楼大厦林立，但是城中村一直存在，还有大量的老旧社区。在钢筋水泥霓虹灯的衬托下，这些破旧的房子更加醒目。
王羽看着这租房，不由得愣住了。
这是童林当初租住的地方。
原来当年王羽发生车祸后，女朋友童林消失不见了。王强去找童林的租房去找，却发现人去楼空。在那个时候，王强发现这租房挺便宜，虽然环境差，但是交通还算是方便，于是就把房东的电话记了下来。几年后，果然派上了用场。
王羽对这处租房相当熟悉。在他和童林谈恋爱的时候，经常来这探望童林。后来他自己买了房，让童林搬过来，童林由于父母的反对，没有搬家，一直住在这稀烂的环境当中。在小区房住的时间长了，再到这种城中村的租房来，就好像是皇帝微服私访一样。
没想到，自己一家会住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一个宿命的轮回？
进屋之后，王羽再次愣住了。
童林居然在里面。
和上次见面相比，童林更苍老了。
童林看到了他，立刻垂下眼帘，说：“我熬了汤，坐会儿吧。等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王羽心情澎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强看出了儿子的满腔疑问，说：“你住院了一年多，我跟你妈在照顾你。但是现在医院的好多手续都是手机电子操作，我都不会。是童林在帮忙，也常常看望你。后来你累到了，童林就专门照顾你妈。”
王羽老妈躺在床上，赞道：“童林是个好孩子啊！”
王羽知道这一年中，父母有多么担忧，日子过得多么煎熬，但是不知道有童林在帮忙操持。过了许久，王羽才对童林说：“谢谢你。”
童林淡淡道：“没啥。以前我对不起你，是我欠你的。”
王强叹道：“童林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在你住院之前，童林的妈妈就得了重病，没钱治，我看他们家太困难，就把你给我的钱拿出来给她了。但是她老妈不想再拖累一家，想不开，去……她爸爸在菜市场打工，结果禽流感，没治好。她没了爹妈，我跟你妈就把她当做亲女儿一样。后来，她拜我们做干爹干妈。”
王羽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但是听到童林的这些经历，不由得再次感叹造化弄人。
童林麻利地摆着饭桌，说：“爸、妈，王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