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开车路过一个十字路口。
正在打电话的他突然发现路口的红绿灯正在倒数三秒变为黄色。如果保持现在的速度的话,会尴尬,想冲过去的话差点距离;就此停车的话又不愿意,因为要等一半分钟的红车;加点速度的话,三秒的倒计时和三秒的黄灯时间应该足够他过去。
于是,王羽踩了一脚油门。
没想到右边的路口突然窜出一辆电瓶车。王羽吓了一跳,连忙打方向盘,却跟右边刚刚开过来的公交车撞在一起。他的速度太快,撞击极其猛烈。
在这一瞬间,王羽感觉天旋地转。
当他头朝下脚朝上反转过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了自己发生了车祸,而且脑袋已经受伤了,视野变成猩红色。那是因为脑袋开始流血。
他突然想起了前些日期在医院碰到的那个跳楼的女病人。自己会不会跟她一样惨?
然后,他昏迷了。
似乎昏迷了一分钟,又似乎昏迷了半个月,王羽慢慢地醒了。
他看到一面白色的墙壁,隐隐约约看到鼻梁上有一根氧气管。余光所及,好像还看到脸上缠着绷带,接着他看到了父母正在医生交谈,旁边站着自己的女朋友。
父母和女朋友的脸色都不好看。
女朋友叫童林,是一家民营企业的会计。父母都是在老家种田的,对医疗的专业知识都是一窍不通。童林和王羽的父母三个人都对医生的话语绝对地信从。
王羽费劲地张开嘴巴,喊道:“爸、妈,童林。我怎么了。”
说话间,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一层白色的薄被子,右手手腕上正在打着点滴。
三个人连忙望过来,走到病床的旁边。
父亲老得不成样子了,脸上的皱纹纵横捭阖。他摸了摸王羽的脸,哽咽着说:“孩子,终于醒了。”
母亲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哭。
王羽心中一酸,眼泪差点也掉了下来,问:“我睡了多久?”
父亲说:“七天七夜吧,总算醒了。唉,得多谢谢医生。也要谢谢童林,这些天都是童林在照顾你。也是她给我们打的电话。以后开车……唉。”
王羽说:“以后开车,我再也不抢红绿灯了。这个教训一辈子都忘不了。”
几天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父亲为什么叹气。
医生走过来,说:“你好好休息,情绪不要太激动,免得影响恢复。你感觉怎样,脑袋晕不晕,脸麻不麻?”
一个护士看到药瓶子的药打光了,就拔掉了他手腕上的针管。
王羽微笑道:“还行,不晕,思路很清晰,也没有麻痹的感觉。”
医生点点头,说:“那就好。有什么问题就喊我。”说完又去看别的病人。
王羽望着童林,说:“辛苦了。天天在医院,不会耽误工作吧?”
童林说:“我没事儿,请个假就好了。你怎么样?”
这话说出来,父母都紧张地盯着他。
王羽有些莫名其妙,觉得他们三个人的这种眼神令他感到惶恐,感到忐忑不安。他说:“我没事啊。好得很。”
王羽的母亲擦了擦眼泪,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的父亲笑道:“跟你说过八百遍,咱儿子的心里素质好得很,肯定能撑过去。”
母亲说:“可能羽儿还不知道情况,他才刚刚醒。我跟他说一下吧。”
王羽感觉很不对劲,觉得父母加女朋友的表现都怪怪的,他们三个人肯定是隐藏了某些事情。他问道:“啥情况?告诉我呗。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啊?”
父亲说:“的确是有件事情。过几天再跟你说吧。免得你受不了。医生刚才也说了,你的情绪不能太激动。”
王羽有些不耐烦了,说:“到底是啥啊,一个个吞吞吐吐的,急死个人。”
父母和童林都欲言又止。
王羽感觉尿意来袭,打算去上厕所。他的脑袋上虽然绷着绷带,但是双手是自由的的,而且消炎针也打完了。他想下床,于是用手掀开了那层薄薄的白色被子。
站着得三个人都叫出了声,他们想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王羽看着刚才被子覆盖的地方,愣愣发呆。
那里空无一物。
王羽看似冷静地问:“我的腿呢?”
母亲看到王羽没有太过激动,颇为欣慰,眼中的眼泪都少了许多。
父亲端详着他的脸色,低声说:“你的伤势太严重,没办法,医生只能给你截肢。”
王羽突然大喊大叫:“我的腿呢!我的腿!他们凭什么给我截肢?凭什么啊!”他愤怒地捶打着床板,又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打翻在地。他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泪磅礴而出。
父亲也跟着哭了,说:“只能截肢啊,不然命都保不住。儿子,爸爸把腿给你,好不?”
王羽疯狂地大喊:“我要腿!我要我的腿!”他的头撞在墙壁上,砰砰作响,分外沉闷,分外可怕。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冷漠地看着他,然后看了看他们自己。他们的伤情同样严重,哪来的资格可怜别人?
母亲的眼泪再次决堤。
童林转过头去,泪流满面。
医生和护士听到动静,连忙过来劝慰:“现在科学技术发达,义肢的功能很强,跟你装上一对义肢,基本能跟正常人一样行走。”
护士也说:“你别太激动,不然身体恢复不了啊。你这样,看你爸妈多伤心。”
王羽哪里能够冷静下来?他怒视医生:“庸医!凭什么给我截肢?我的腿呢?把我的腿还我。还给我!”
医生苦笑道:“你的腿伤势太重,变成了一堆烂肉,骨头全碎了。为了抢救你的生命,只能截肢。”
王羽大吼:“放屁!我的腿明明好好的。我现在还能感觉到我的腿!我的腿好痛!真的,我感觉到了。快把我的腿找回来,接上去!”
眼见王羽狂躁至极,医生只能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
王羽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王羽突然痛醒了。他看到一直守在床边的父亲,便抓住父亲的手臂,嘶哑着嗓子说:“爸,我真的的感觉到我的腿了。我的膝关节好痛,膝关节被钢筋戳穿了,好痛!脚指头也被压扁了。真的,感觉到了!快让医生把腿还给我。”
父亲心疼不已,又觉得儿子说的可能是真的,十指连心,断掉的腿说不定真的还和大脑有联系。他努力控制自己的伤心,说:“别激动孩子,我这就去问医生。”
王羽催促道:“快去!我不激动了,您快点去。”
父亲慢慢地走到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找到王羽的主管医生,说:“大夫,我儿子好像真的能感觉到自己的腿。”
医生说:“您儿子这是典型的截肢手术后的幻觉疼痛。虽然腿没了,大脑却觉得腿还在。是因为人体的神经系统还没有适应截肢的情况,还在感觉在支配被截去的肢体。我们这很多的病人都发生过这种情况的。”
父亲焦急地问:“那该咋办啊”
医生说:“目前没有太好的办法。过一段时间就自己好了。病人如果实在是疼得受不了,那就打点止痛药。”
父亲听完后,回到病房跟王羽转述医生的话。
王羽不相信,只是破口大骂,说医生没有医德,只顾着挣病人的钱。
父母和童林不住地安慰。
王羽骂累了之后,渐渐意识到自己变成残废的事实,忍不住抱头痛哭。
接下来的几天,王羽都是在极端的愤怒和极端的痛苦之中煎熬,就跟疯子一样,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在他难得保持清醒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的爹妈和女朋友也变得越来越憔悴。
三个人白天都在医院照顾着他。因为没有腿了,以前生活看似极为简单的事情都变得难如登天。比如上厕所。他不可能独立上厕所,只能让父母拿着尿袋来接着。
他是个成年人,而且是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方式撒尿?他强烈要求父亲把他放在轮椅上,然后推到卫生间,最后自己动手。但是他现在还处于恢复期,尿潴留的问题非常严重,而且伤口尚未恢复,稍微碰撞一下就剧痛无比。
所谓尿潴留,就是便意满满,特别想拉尿,但就是拉不出来,多是因为器官组织出现了毛病,或者是某些药品带来的副作用。
到了晚上,父母轮流着照顾他,找医院租一张折叠床睡在病房里。而童林则回自己家。她的母亲才出院没多久,也需要她的照顾。她两头跑,很快跑得身形消瘦。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古人说得很有道理。长期照顾病人,家属肯定会扛不住。照顾亲生父母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朋友。所以有一天,童林忍不住抱怨了一声,说现在太累了,有点受不了。王羽的父母纷纷好言劝慰。
王羽的脾气变得急躁易怒,内心极其敏感。他听到童林出声抱怨,瞬间变得狂躁,大声咒骂童林:“觉得累就滚啊!不要委屈自己啊!我是个残废,用不着你来照顾!快点甩了我去找别人吧!”
童林委屈至极,瞬间红了眼眶,说:“我没这个意思。”
王羽怒道:“明明有,你就是在嫌弃我,在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不需要你的惺惺作态!”
他的父亲连忙打圆场,把童林拉出病房,赔礼道歉:“王羽腿没了,心情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多多体谅吧。唉……”
童林哭着说:“他的心情再不好,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我啊!”
父亲不住地唉声叹气。
病房里,王羽听到了童林的哭声,以为童林在告状,心情变得更加恶劣,朝着门外吼道:“哭什么哭?觉得委屈的话,就走啊!别来看我!我这个残废只会让你委屈!”
童林气得直跺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想去挽留,但是根本留不住。父亲回到病房,埋怨儿子:“唉,童林这好的孩子,你非要骂她。把她骂走了你才开心啊?”
王羽的心情又变得极为低落,喃喃自语,说:“她走了。她肯定是嫌弃我了。她走了。呜呜呜。”他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想跟童林道歉,但是为了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又放不下脸面。
到了晚上,王羽给童林发好长好长的微信道歉,连发了好几条。
良久,童林才简单地回复:“没事儿,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然而到了第二天,童林根本没有来。
整整一个上午,王羽都没看到童林。他这才感到慌了,又给童林发了好几条道歉的微信,但是童林都没有回。敏感的他伤心至极,嚎啕大哭。
父亲安慰道:“说不定家里有事儿呢。她妈妈不是也才刚刚出院么?这个一个姑娘家,两边都有人照顾,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你就别催她了。”
王羽哭道:“可是我想她啊。我怕她真不要我了。”
父亲叹道:“早知道这样,昨天你就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
王羽突然那瞅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这张臭嘴。”
等到了傍晚时分,童林还是没来。王羽给她发微信也不回。他试着给童林打电话,但是根本没人接。
他彻底慌了,哭道:“童林不要我了!”
父亲说:“她肯定还在生气。过几天就来了。你们俩感情那么好,都快结婚了,她也辛辛苦苦照顾你这么多天,不会不要你。”
王羽也这么安慰自己。
但是三天过去了,王羽还是联系不上童林。他知道童林的工作单位,就给她的公司打电话,却被告知童林刚刚办理了离职手续,离开公司了。王羽心头剧震,又央求父亲去童林的家去问问。
父亲顺着王羽给的地址去找童林。在室外温度高达三十八度的天气里,这个乡下老人艰难地换乘公交车,又一路问路找到童林的租房,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房东说:“他们全家在昨天晚上连夜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