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这国宴大殿之上,即便她自始至终都是自称本王,但众人也依旧喜欢唤她一声公主。
尤其是眼前这个在她眼里十分狂妄自大的大翌帝王,拓跋鄢如是想着。
“大公主,朕以为,这是我大翌的内政。”
圣英帝这话一说出口,在座都是聪明人,还能有谁会听不懂这句话里那十足十的提醒警告意味的呢。
只是显而易见的,对于圣英帝特意散发的一身威压,拓跋鄢并不大在乎,并且回话也回得十分地游刃有余。
“翌皇,本王无意涉于他国朝政,只是本王多年来留守北地,对北地军务也算得上是知之甚深。”
拓跋鄢这话的意味倒算得上是说得极为隐晦的了,且她说了一半之后又顿了顿,转了个话头才继续说道。
“而且方戈其人,本王与他打过多年的交道,他有勇有谋,亦有担当,本王心甚悦之,故此也希望翌皇成全本王。”
“心甚悦之”一语方一出口,便引得了大翌百官席案私下里的一片哗然。
虽说大翌如今民风开化,对女子并不严苛,也并不如前朝有诸多约束的礼仪教条。
但是在座大多数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到底是自幼读着《礼记》、《仪礼》长大的,有些东西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比如此时此刻,一介女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坦然自若地承认着她心悦一个男人。
无论这个女子身份地位有多高贵,在大翌贵族女眷们的眼里都是不成体统的,又何况是在场的男人们呢。
唯有一双澄亮的眼睛,看着殿前那个紫衣华贵的女子,满是激赏之意。
“姐姐,你在看什么?我与你说话呢!”
李章砚问了她一句,这才算是拉回了她的几分心神。
“没什么。”李朝雨收回了她那稍显几分炙热的目光,转首看向弟弟回应道。
李朝雨,恭王府嫡出郡主,由恭王妃所出。
据传,恭王府的郡主天性不爱交际,甚少出府,所以平日里同龄人开办的花宴,诗歌会等少年人的聚会都瞧不见她。
只见她一身樱草色衣裙,裙裾之上绣满了点点芷箩,衬得她整个人清新淡雅之余,不乏明媚动人。
而她发间的那一支七珠琉璃玉钗,虽然并不精贵,但却提亮了几分她的面色,也更显得她肤若凝脂。
“这位拓跋公主似乎与那位驻守北地的方将军是旧识?”终究是没忍住,李朝雨还是轻声开了口。
她的弟弟别的本事没有,吃喝玩乐、打听消息这些旁门左道却是一把好手,她对她的纨绔弟弟十分自信。
果不其然,她立刻就听到了弟弟开始喋喋不休地与她说道。
“姐姐你也说了是驻守北境呀,他们两个人总有能见到的时候嘛,更何况漠北城与燕北城离得那么近。”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大翌每年都要去柔然买战马,那他们二人怎么可能会见不着嘛!”
说着说着,小纨绔的声音突然特意地慢慢压低了
“哎!不过方将军可真是惨!”竟然被这个公主看上了,堂堂男儿,这就要被送去和亲了呀。
小纨绔心里这样想着,但却并不敢把后半句话也一并给说了出口。
所以最后,李郡主听到的便是她的小纨绔弟弟像模像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之后才如此感叹。
自然,小纨绔也获得了他姐姐的一个拳头敲在他的脑袋上。
只不过小纨绔看了看身边的母妃和父兄都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要准备帮忙的意思。
于是李章砚颇为识时务地选择了闭嘴。
弟弟消停了下来,李朝雨这才又看向了殿中那个在刚才恍惚间让她感觉到犹如置身在风沙漫天的戈壁上一袭紫衣猎猎的女子。
是了!方戈驻守燕北城,燕北是大翌与柔然的交界处。
这位柔然端阳王又何尝不是从少女时代起便驻军在漠北城呢。
漠北城,是柔然极北之地,也是在柔然国与翌国的交界地区,而且是由柔然一国的当地百姓自发组织修建起来的柔然北方的边塞之城。
二人同在两国北境,也不过就是一关之隔罢了,而且方将军年纪轻轻便是难得的青年将才。
他的未来可谓是前途似锦,因此他能得了这位大公主的倾心,在场诸人也并不心生怀疑。
而且大家都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这位柔然大公主的意思是想把方将军带回柔然。
但在场的百官朝卿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方戈也想去柔然……
毕竟方氏一族,数百年来扎根大翌,驻守边塞,保家卫国。
在翌国,无论是权贵之家还是平民百姓之家,人人皆知,方氏子各个皆通晓大义,且各个皆是自小习武,以求日后能披挂上阵,报效家国。
有这样的名声,这是一族人用忠肝义胆和性命拼杀得来的百姓的信任,这更是一族人百年来的经营,并非是普通人一朝一夕所能得。
他们都相信,这只是这位柔然一族的大公主一厢情愿,非是方将军之愿。
毕竟在大翌,这位青年将才的未来前途可谓是无可限量,但柔然一族,不仅仅是外族,而且国土有限,国内物产资源有限。
又何况是,这等古往今来只有女子才会被送去“和亲”之用的联姻,如今放在了他这样一位铮铮男儿的脑袋上。
所以几乎没有人会认为方戈会事先知道今日柔然大公主所提的请求。
即便是在那高座之上,生性多疑的圣英帝,也不过是在初初以为是他的皇姐荣宸插手了。
但后来他看着荣宸似乎对拓跋鄢言行全无所知的模样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所以多疑的帝王也就略略地放下了几分戒心。
更何况他也是男人,所以他也同样地并不认为以方戈那等将门虎子的骄傲,他会选择通过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脱罪。
所以圣英帝压根就从头到尾没有想象过方戈会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同时他也并没有想这其中会不会是与方戈授意有关,甚至于是方戈与拓跋鄢在暗地里达成了什么交易。
诚然,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圣英帝,对另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骄傲的自信,而且这其中自然也有圣英帝对于方氏一族的信任极深的缘故。
在大翌,方氏一门是极为特殊的一处存在,方氏子代代从军,且驻军北地,每一代的方氏少将军都是自动承袭卫国将军之位。
方家子,几乎尽丧命于战场,甚少有活到四十岁的后嗣。
天命年间,喜帝暴虐,朝堂混乱,引得外族开始觊觎中原沃土,在内,又有轩辕氏叛乱。
当时的大翌风雨飘摇,所幸安王府据守东部,容王府据守西部,方氏一族据守北部,修氏一族据守南部,堪堪驻守四境。
但北地多虎狼之族,且单是小国便有数百之众,更何况北地风沙肆虐。
不比北方蛮族自小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在此行军打仗时,大翌军队自然是困境重重。
当时的方家尚还算枝繁叶茂,家中后嗣尽数都是好男儿,他们各个披挂上阵,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又因着军队人力有限,他们制定了详细的应对各族战事的分工之策,便当场托孤。
天命三十一年的“漠北混战”是方氏一族最黑暗的一日,却又是整个大翌北境光明升起的伊始。
“方氏一族十八子,俱丧,皆,战死殉国。”——《帝国正史•天命历》载。
最后是方家方时的老太君邬氏亲自坐镇城楼击鼓,鼓舞大翌士气,击退了蜇格族的最后一批增援军队,守住了燕北城。
至此,大翌上下均知,方氏一族,满门忠烈。
之后历代方氏子接受家族传承,护卫国之边疆,屡立战功,有很多方家后嗣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北境半步。
是以方氏子弟所过之处,翌国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都是人人皆要唤一声“方将军”的,自然,这无疑也是翌族家国百姓回馈给方氏一族的敬重。
而方戈,则更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击退了时不时扰乱北疆百姓的匡莎族,并将其赶到了布迦草原极北之地。
所以先帝赐了他加封“骠骑将军”之位。
而方戈,如今已经是卫国将军方氏一族唯一的后代了。
所以,于情于理,帝王都是不能答应以这样的功勋之后作“和亲”人选的。
如此以男儿之身和亲,还是去的方家人一生征战的北地蛮族,这是侮辱。
“朕自然是愿意成全大公主的,只是方戈如今尚且还是待罪之身,朕怕是暂时不能如公主所愿了。”
帝王话术,便是如此,说话永远留有三分余地。
圣英帝口中的“暂时”两个字一说出口,仿佛一瞬间就为群臣拨开了一片重重迷雾似的。
那些心里原本就有谱的,此时自然也就更是可以安着心了。
那些听了拓跋鄢之语原本心里还不以为然的,此时更多的却是难以说出口的义愤填膺之感了。
听了这话的拓跋鄢,微微躬身,双手合掌为八,轻铁眉心,行了个柔然族礼节之后才说道。
“如今方将军身陷困境,本王虽然相信他的清白,但依本王的身份不便涉及此事,所以本王可以在盛京城等到方将军被无罪释放后再向翌皇请婚。”
“大公主深明事理。”
圣英帝举起酒杯,遥遥一祝便尽饮了杯中美酒。
拓跋鄢得了准信儿便也就提步归座了,只是她方才刚刚坐下,便听见了殿内一道威仪十足的女声响起。
“男女姻缘,务求两情相悦两心合一,方才是圆满,大公主不如在盛京多留几日,毕竟赐婚是两个家族的事情,此事还是得让方戈事先知晓才好。”
仔细听来,言语之间隐隐竟还有几分高居上位者的施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