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四节
被赶出国分寺市公元町公寓的我,将家电、餐具类等东西都处理掉后,只将一些贴身用品放进随身带的包里,就出门旅行了。我从仙台、盛冈,再绕到青森,一直到津轻半岛的龙飞崎,但是我没有去北海道──那个赤木应该还在的地方。
赤木对我的印象一定仍停留在雪乃的阶段,即使我死了,在赤木的心里,永远青春美丽的我还是继续活着。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唯一的救赎。如果我去找赤木的话,这份美好的印象就会破灭不是吗?而且如果赤木已经过世的话,我最后的希望也就落空了。
最后我还是决定折返东京。不住在东北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因为太冷了,二是因为我不懂东北地方的方言。还是东京那种不会受到任何人干扰的氛围最适合我。
我搭乘常磐线到上野时,往车窗外一看,看到下方有一条很大的河。那是荒川,我觉得很像筑后川。不久电车就减速,然后停下来,我提起包下车。
我走到车站前的商店街,看到了房屋中介,我在那里找公寓,在荒川附近刚好有空屋。是一间十年的公寓,没有浴室,但是房租很便宜。我过去一看,发现是间小巧整洁的房子。我立刻就决定了,当天就搬进去。虽然我没有保证人,但是只要付押金的话就不成问题。
这个时候,我的存款簿里还有做土耳其浴女郎时所赚的一千多万日元。在监狱里的九年都不需要生活费,而且出来后我又在美容院工作。在国分寺的三年,我为了要和龙洋一展开新的生活,省吃俭用,所以存款就不断增加。
最后只剩下钱没有背叛我是吗?对于这种洒狗血剧情般的结局,我只能自嘲。
算了,既然这样,那我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不要再爱任何人,也不要再让任何人参与我的人生。
我时常看看报纸的招聘广告,去找些零工做。像是超市的收银员、打扫大楼,什么事我都做。我也曾去酒吧应征过陪酒,但是在面试时就被拒绝了。履历表上的赏罚栏不再写我的前科。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上班后通常做不到半年就辞职了。不论任何职场,我都无法融入。只要有钱赚的话,即使被同事嫌弃、被排挤我也无所谓,但是我周遭的人好像就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想去美容院上班,因为现在我看到剪刀就厌烦。
四十一岁的生日过后差不多两个月时,我开始觉得头晕眩得很严重,想吐,连站都站不起来。一量体温,已经快要四十度了。我倒在被窝里无法起来,连水也没喝,一整天望着天花板。我心想或许会就这么死了。两天内我什么东西也没吃,第三天早上感到身体稍微轻松了一点,就爬到冰箱那里,把里面的食物全都吃光。到了那一天的午后,我终于能站起来了,我心想要死还真不容易呢!然后我发现自己的月事已经好久没有来了,也不可能怀孕,这五年来我完全没有性行为。
停经。从十五岁开始的女性特征已经结束了。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我的身体已经不是女性了吗?那是什么呢?只是吃饱睡、睡饱吃的丑陋怪物吗?
我终于可以走路了,所以就去便利商店。我买了好多的便当和三明治,带回家后在一天之内吃光光,这才知道大快朵颐真是快乐。
每天睡觉前我还是要依赖酒精,也就是威士忌。人的心情越是不好越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晚上在杯子里倒满威士忌一饮而下后,就倒在被窝里,下一次清醒时又是晚上了,然后我又准备要在杯子里倒威士忌。以为现在才十一月,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等我发现时,昭和时期也已结束,樱花也开了。才刚觉得梅雨季节湿嗒嗒的,樱花又开了,季节的变化好像逐渐消失。
当我打开一瓶新的威士忌时,才发现今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这十年我在做什么呢?我完全不记得。我一时手没力,瓶子掉落,摔破了。
和以前比起来,我的肚子多了一圈赘肉,皮肤变粗糙了,脸上的皱纹增加,黑斑也变多了。我不再化妆,房子也变得又脏又臭。确实是岁月如梭,令人难以置信。
我将会这样又老又脏,然后一个人寂寞地死去吗?希望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是在做噩梦。但是不管等了多久,我还是没有醒过来。
第二天,当我正打算出去买一瓶新的威士忌时,一只猫从我的前方横越过去,我停下脚步,无法动弹。为什么我会怕猫呢?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不只是猫,只要乌鸦一叫,我就会抱着头蹲下来。身后只要有声音,我就会发出尖叫。我立刻回到房间,将窗帘拉上,在全黑的房间里抱膝坐着。不知不觉间数着自己的心跳,结果心跳越来越快,头发也竖立起来。我觉得心脏要停下来了,我真的是这样以为。我拼命祷告,让心脏继续跳动,如果我没有感觉到心跳,就会担心得要疯掉似的,怎么样也静不下来,然后突然大发雷霆。
田所,为什么你想要非礼我?为什么你要把我赶出学校?
佐伯,为什么你不保护我?
彻也,为什么你不带我走?
冈野,为什么你要玩弄我?
赤木,为什么你不明白地对我求爱?
绫乃姐,为什么你不幸福?
小野寺,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岛津,为什么你不等我?
阿惠,为什么你要放弃我?
阿洋,为什么你要丢下我离去?
爸妈,为什么你们不爱我?
纪夫,为什么你不原谅我?
久美,为什么你说死就死?
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们害的!
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我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咆哮。
我为之愕然。
我已经崩溃了……
我跑去医院看精神科。我将我的症状告诉医生,拿了一些抗抑郁的药回来。我只要一吃药,脑袋就会昏昏沉沉的。在我昏昏沉沉的时候,时间还是毫不留情地飞逝而去。
平成十三年(二〇〇一年)七月九日
医院里等待区的电视机正在播放NHK午间新闻,画面上出现了令人怀念的建筑物,那是在播报福冈天神的老百货公司盘井屋已经倒闭的新闻。
“真是不景气啊,这个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儿呢?”
从我后面的椅子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灭亡吧!我在心里想着。
“川尻小姐、川尻松子小姐。”收费处的女人大声叫着。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像往常一样付了钱,领到处方笺后,正要往医院的出口走时。
“小松?”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我屏气凝神,一眼就认出那是谁。
高级的灰色短外套套装,苗条的身材一点也没变,身旁跟着一个年轻男人。
“阿惠……”
“果然是你,小松。”
阿惠笑得灿烂,紧握着我的手。高雅成熟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我觉得自己身体好臭,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
我将手抽回来,看着地面。
“小松你现在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你怎么了?你应该不会忘了我吧?”
“阿惠,我赶时间。”我挤出亲切的笑容,想要从旁边离开。
“等一下!”
我闭上眼睛站住。
“怎么了?这是你对十八年没见的好友说的话吗?”
我转过身,瞪着她。
“好友?我从来没有将你当作我的好友。”
阿惠显得很沮丧,撇了撇嘴笑了出来。
“是吗?没关系,那你还继续在做美发师吗?”
我摇摇头。
“你一个人住吗?”
我点点头。
“住在哪里?”
“日出町的……这和你无关吧!”
“那你还工作吗?”
“……现在没有。”
阿惠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你要来我公司上班吗?”
我睁大了眼睛。
“我想要一个专属美发师,我想你应该可以胜任。”
“不可能的。”我大叫。
“为什么?”
“美发师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现在连怎么拿剪刀都忘了。”
“你应该还记得方法,只要有心一定可以的。”
“没办法,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这样武断?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经受够了,像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可以?完全不行,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小松你现在可以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在活着吗?”
“不要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口气,你有老公在身边,你根本不会懂我的心情。”
阿惠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我老公早就死了,是癌症。我也并不是过着很安逸的生活,为了抚养两个孩子,我可是抛头露面拼死拼活地工作啊!”
“我们不一样啦!我又不是像你一样,不管面对什么都抬头挺胸,那么强势的人。求你放开我!”
我背对着阿惠。她抓住我的手,然后把我转过来,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里。
“我了解了,既然你都已经这样说了,那我不会再来找你,也不会干扰你。但是如果你还想再做美发师的话,不要客气,打电话到这里。”
那是阿惠的名片。
泽村惠。泽村企画公司董事长。
我握着名片,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那里。
“等一下!小松!”
阿惠的声音从我背后贯穿心脏。
我走出医院后,热浪立刻袭击而来。太阳爬到了头顶上。
我无视激动的心情,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穿过小巷,横越大马路,从JR北千住车站前一直穿越车站前的商店街,如果是平时的话,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会顺便去车站前的便利商店,站着看一会儿杂志,然后买便当。但是今天我没那个心情。
我用很快的速度继续走着,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天气又很热,我停下脚步时,已经汗如雨下。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千住旭公园,像学校操场一样宽敞的儿童公园里,到处都种着树。公园的北边矗立着一栋八层的白色大厦。
我穿过停放的车辆,走进公园。公园的中央,像是将树木围绕起来一样,设置了一圈长椅。刚好是在树荫下,我便坐了下来。我的手上仍然握着阿惠的名片,上面都是我的汗水。
“搞什么嘛!什么小松!简直瞧不起人……”
我用两手将名片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站起来用脚踩了踩。
我又用力践踏了一次后才走。
我的公寓附近还有一间便利商店,我在那里买了很多啤酒、泡面、饼干、还有面包。
回到房间后,我将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用湿毛巾擦拭身体。穿上已经洗好的内衣,打开买回来的啤酒,一饮而尽。我打了一个大嗝,觉得头昏脑涨,便在榻榻米上睡成一个“大”字形。
我醒来后,房间已经变暗了。我打开灯,看了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十五分了,我啃完奶油面包后,就拿着洗脸盆和毛巾去浴室。在宽敞的浴池里,我足足泡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事情都没想。
回到房间后,立刻将杯子倒满威士忌,我拿到嘴边,但是没有喝又放了下来,琥珀色的液体抗议似的不停摇晃。我盯着杯子看,同时想起了阿惠说的话,立刻摇摇头。
“没办法,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这样武断?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打开两只手掌,举到面前。
咔嗒……
我听见我的脑子里好像传来开关被打开的声音。
我试着模仿上卷子,试着模仿用剪刀、夹子烫发、滑剪、打层次,最后再一边用手抓一边用吹风机吹。我用手将我能想到的技术重新演练。
我很认真,手指也很愉悦,这十几年来,停滞不流的血液又开始流动。我的意识越来越清楚,尘封已久的财产正慢慢跑出来,我可以的,我还记得。
我回过神时,已经是两小时后了。这段时间我用想象力完成的发型不下十种,我兴奋得几乎颤抖。
“去做吧!”
再试一次吧!不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尽量试着去做吧!
“我必须跟阿惠道歉……”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将阿惠的名片丢了,如果没有名片的话,就不知道她的电话。我冲出房间,跑到千住旭公园,我没办法等到天亮。这样几乎要使身体颤抖的兴奋,还是龙洋一出狱前晚以来的第一次。
当我靠近公园后,便听到女孩的叫声,公园里有年轻人在玩仙女棒,有五六个人吧!只有在公园的正中央亮着一盏路灯。
我将阿惠的名片丢到哪里了呢?应该是在树下的长椅,我找到目标后就在公园里跑了起来。我看见了熟悉的长椅,我趴在地上找,我应该是在这一带践踏它的,但是好像没有,阿惠的名片到底在哪里?
“这家伙是无家可归的人吗?”
“可是她身上有香皂味。”
我听见声音。
抬起头。
玩着仙女棒的那些年轻人就站在我面前,里面有十几岁的女孩子。
“好讨厌哦,居然和我用同样的香皂,这个味道。”
我站起来。
“喂!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张名片掉在这附近?不过是揉成一团的……”
我胸口好像挨了好几拳,无法呼吸。我趴在地上,从胃部冒出热热的东西,酸掉的奶油面包味道在我嘴里扩散开来,我被踹得四脚朝天。
吵闹的笑声响彻夜空。
“好脏啊!这家伙吐了呢!”
“好爽。你还真是狂妄呢!居然和我用相同的香皂。”
“大家一起惩罚她吧!”
像魔鬼一样的眼睛包围着我,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我睁开眼睛,是在黑暗的空间,我用手扶着墙壁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在地。我的屁股坐到一个好硬的东西,痛彻心扉。我发出呻吟,咳了一下便吐出痰来。我用手一摸屁股底下硬硬的东西,好像是马桶,我又站起来,推了推面前的墙壁,一下子就开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有点暖和的空气吸入我肺里,路灯仍然亮着,那个光看起来是黄绿色的。没有半个人影。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公园。我必须要找阿惠的名片,我才这样想时,热热的液体就从腹底涌出。我边呻吟边吐得满地都是。嘴里刺痛,我用手擦了擦嘴角。
我抬头看着夜空,什么也看不见。我将目光移回来,调整呼吸。我踏出步伐。可以走了。一步一步地前进。我走出公园。慢慢地走在柏油路上,转进巷子里。我没有想别的事,只是一直往前走,我的两腿没力,摔倒在地。我摔了一个狗吃屎,吃了一嘴的沙子,站了起来。我扶着电线杆,吐了口口水。
我必须继续走。
我又再度跨出步伐,一边休息一边走。只看前方,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终于回到了公寓。我站在房间前,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有找到钥匙。
难道是掉在公园里……
我回头看,泪水夺眶而出,我像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门把手上似的握住门把手,转了一下,打开了,我刚才出门时忘了锁门,我的脸扭曲着笑了,没有出声。
我打开门进入房间,将鞋子脱掉,走进去。打开日光灯,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黄绿色的。
我吐了口气,冲到水槽。我张开嘴巴,除了呻吟,什么也吐不出来。我的肚子像是已经腐烂了似的。
我觉得手脚越来越重,只有心脏以非常快的速度跳动着。我的鼻子里有焦臭味扩散开来,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
我用杯子从水龙头接了一杯水,拿到嘴边,还没喝就倒掉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身体开始颤抖。
我又看见了,不知何时我倒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是趴着的,我想要起来,身体却无法动,我的眼睑也无法动,手指也无法动。
闪烁着白光。
我仰望红色的屋顶,那是我出生在这世上的家。是我被家人围绕着度过婴儿、幼儿、小学生、中学生、高中生的家。大学毕业后,住过一年的家。什么都没变,停在电线上的喜鹊,长长的尾巴上下摇摆着。
我打开拉门走进去。黑色的柱子还在,和当时一样的味道,一样的空气。
挂钟响了。
我脱下鞋子,走进屋子。我一看起居室,爸爸挺直了背脊在看报纸,他板着一张脸,歪着头读着新闻。发现我以后,只抬起眼睛,微微对我点点头,然后又立刻看他的报纸。
我听见活力十足的脚步声从楼梯上跑下来,冲到了我的面前,停住了。
是久美。
她上气不接下气,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还是一样美的眼睛、苍白的圆脸、瘦弱的身体。
“姐姐!”
久美欢呼着,笑得像小孩一样。她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
“太好了,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久美紧紧抱住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叫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声响彻整间屋子。
“姐姐,欢迎回来!”
我的身体充满了温暖,我紧紧地抱着久美,将自己的鼻子埋在久美的头发里,用力吸了一口从小就熟悉的味道,然后笑着跟她小声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