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珣刚用过药,满嘴的清苦,偏要叫穆语蓉也受一回。 只她被章珣喂了蜜饯,唇舌之间不免沾着甜味,他又似借着这样的法子消消口中甘苦。两人已许久不曾见过,相思的情绪在心底徘徊过数年,此时一旦迸发,更加难舍难分。
直觉得呼吸都要被章珣夺去了,她才被章珣放过。章珣一手撑在小塌上,支起了身子,却目不转睛盯着身下的人。一面看着,一面伸手抚上她殷红的唇,又细细抚过她的眉眼,脸颊,终回到唇瓣停留,轻轻的摩挲,眼眸满盛的是爱怜与眷恋。
“还有半年。”章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极认真。早点回来,便可以早点准备,早点儿将她娶回去。他一直在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不过,曾经没有意料可以成真,却终是得到眷顾,给了他这个机会。
穆语蓉微微垂眼,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像是折翼的黑蝴蝶,两颊红晕更浓。她没有说话,只笑了笑,握住章珣的手,借势坐起来。摁着章珣躺下,方道,“你先睡上一会,等晚膳好了我再喊你。”
大约是占了一通便宜多少满足,章珣这会也十分温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见章珣闭眼休息,穆语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出去吩咐厨房炖上鹿肉黄芪汤。今天庄头送来的东西里正好有这些,可以拿来给章珣补补身子。
养娘看穆语蓉脸色好转许多,心中安定,待她交待完话,应下来,道,“方才三夫人派人来说,她过两日要招待位贵重的客人,想要问小姐借青白玉雕云破月出山水插屏并黑釉剔花缠枝牡丹罐用一用。”
穆语蓉听过笑了笑,说,“那插屏罐子都在祖母屋子里摆着,也不在我这,来找我说有什么用处,还不如直接去求祖母划算一些。”养娘便在穆语蓉耳旁又说了两句话,穆语蓉便道,“那等我明天见了三婶再问问。”
一时,又有丫鬟进来说是弟弟穆立昂请她过去。穆语蓉想着晚饭没这么快摆上,正巧容章珣多休息一会,自便穿戴好斗篷风帽往穆立昂处去。雪已经下了一阵又越下越大,地上铺了白白的一层,踩上去又聚成薄薄的冰,穆语蓉走得小心,与先前回南秋院时的心情却大有不同。
寻到穆立昂时,他正在书房与人辩论着什么。穆语蓉略站着听了片刻,听出他们辨的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书房里的另一人是宋景止。
两年多前,宋景止参加科考,一如她记忆里那般金榜题名,蟾宫折桂,顺利入了翰林。傅婉莹的哥哥与宋景止交好后,引荐给了自己的舅舅孟臻,他便又得到了孟臻的青睐。
恰好孟臻为穆立昂的夫子,再后来,穆立昂折服于宋景止学识辨思,常常邀他到自个书房,名曰切磋。原本,宋景止长穆立昂这么许多,大可不必如此,偏他每每与穆立昂认真的辩论,倒是半分也不敷衍。两个人年龄差距虽在那里,但关系犹似亲友。
穆语蓉推门进了书房,两个人的争论就此停止。穆立昂看到自个姐姐来了,便迎上去,宋景止站在书案前,同穆语蓉问好。比之初见宋景止时,他如今已不再是那般动不动就羞赧,面对她也从来得体有礼。他只穿着藏青色暗竹叶纹长袄,外罩玄青大氅,却因为气质温文,越显出几分书卷气。
回以一礼之后,穆语蓉便只将视线投到穆立昂的身上,问他,“什么事?”
宋景止听到这话,自觉避让,悄悄从书房走了出去,却在书房外遇到一人。宋景止连忙行礼,观面前的人面色不愉,且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却是一桩说不得的大事,当下心中激起诸多想法,却垂眉敛目,未敢言语。
“宋大人近来可好?”
章珣此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淡到有些不近人情,却是他惯常的模样。他掀了掀唇,扫一眼刚从书房出来的人,问出这样一句,虽听来稀松平常,但他这几年却不在临安城中,如此反倒似有深一层的意思。
即使算不得是个人精,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两年多,察言观色的本身总是有些。宋景止想了想,稳妥应答了一句,又听得章珣问他年龄,便如实回答,虚龄二十有一。
“既已立业,也当成家了。”章珣不咸不淡,又是一句,面上仍无表情。
简单的话,宋景止却听得十分明白。这么几个字,不仅是说他的情况,其中更含了别的一层意思。他僵着没有即刻回应,章珣却似无所谓。
当下书房的门响了一声,和穆立昂说过事情的穆语蓉从里边出来。看到章珣,她的眼底有淡淡惊讶,却有更多的温善,以及唇边瞬间便绽开的柔柔笑意。
“怎么过来了?”穆语蓉不无疑问,她走开也没多久的功夫。穆立昂这里没有什么大事,只说了些话便算好了,更花不了多少时间。见章珣没穿披风,想起他身上有伤还有少许发热,不免又说,“也不穿厚实一些。”
章珣此刻早没有对着宋景止时脸上的冷淡,他嘴角噙着笑,看着穆语蓉,没头没脑就是一句,“没什么。”语气里更含着几分温存。
宋景止将穆语蓉与章珣的表情收入眼底,而后垂下眼睑,心中咀嚼章珣的话,更觉刺痛。便也知,有些事终究是无望。
再无别的事情,穆语蓉与他告辞,宋景止点了点头,望着她与章珣离开的背影,有片刻愣神。直到穆立昂从书房出来了,宋景止方从失神中走出来,却再无先时心情,也告辞离去。
章珣亲自替穆语蓉撑伞,好避风雪。两个人走了一段路,穆语蓉微微侧过脸,抬眼看着章珣,笑说,“原以为你此番回来应避人耳目,如何到处乱跑?难保有一二小人,将消息泄露出去了。”
见他为自己着想,章珣心中越觉舒畅,弯了弯嘴角,便说无妨。一路说着些许闲话,走了回去。丫鬟们刚摆好了饭,倒是回来的正是时候。
章珣陪着穆语蓉用过晚饭,又被灌下一碗药汁,方离开了南秋院。知他这才要进宫去复命,虽未显露,但穆语蓉不无惊吓。听章珣说法,他回来的事情,皇帝陛下也是清楚的,而他依然先来她这里,甚至待了这么久……穆语蓉觉得他任性,心底却是软乎乎的一团。
送走了章珣,穆语蓉沐浴梳洗过,只着中衣躺在床上,想闭眼休息,又总觉得章珣没有回来一般,以为今天发生的这些都不大真切。
恍惚之间,她想起埋下心底的一桩事情,想到章珣真的三年内便回来了,更以为这桩事情得到了印证。穆语蓉觉得颇为奇妙,又觉得,如果真的是那么回事,似乎也无法彻底解释章珣偏偏缠上了她这件事。
前世她走的时候,不曾听说过这个人没了。如此,章珣应当是在她之后,比她活得长久。前世他们交集明明那么少……可穆语蓉没有那么想要一探究竟,她没有那么有所谓。无论如何,这一世,他们已经走到了现在的这一步。是好是坏,在将来的某一天总会清楚。
一天的疲累渐渐袭了上来,穆语蓉反复思量着心底的事,终于迷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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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天没有从穆语蓉这儿借到想借的东西,穆三夫人便早早亲自到南秋院来寻她。虽只借了别的,但也不差,自然就欢喜的回庆华院去了。眼看着年节近了,这位大小姐也已经十七岁,再不出嫁就真的迟了。
穆三夫人再蠢,也想到了多半与九皇子有关。当年大摇大摆到穆国公府来找穆语蓉的九皇子,如今尚且身在边关。这么许多年,这位大小姐没有嫁人的心思,自然就是在等人了。
她以为有一句话是对的,只不为难跟前的这位大小姐,待到这大小姐风风光光嫁了做了皇妃或者王妃,总也少不了她的好处。过去是她笨,想不到这些,如今明白了,也算不得迟。尤其是这三年来,虽然是这位大小姐掌着家,倒是要比周氏好上许多,时常叫她手里也宽松。
小姐再能干,总是有这么一天要出嫁的。等到大小姐嫁了,再等二小姐嫁了,最终这穆国公府,还是得落到她手里。到那个时候,自然由不得老太太如何。大小姐的亲事她操心不上,到底得罪不起,操心一下二小姐的事情……嘿嘿,总是可以的。谁叫如今这府里,也没几个能说话的人呢?
穆三夫人每每想到了这些,但觉得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便是那个没良心又没本事的废物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颠鸾倒凤,她也懒得搭理了。只别弄到眼前来,谁同他计较?
余氏回了庆华院,走到垂花门便见门口坐着个眼生的小丫鬟。坐的那个小丫鬟正发着呆,余氏走近也毫无反应。等她回过了神,感觉有人近了,抬头一看是三夫人,忙站起身,动作顿了顿,又动作甚不麻利的拔腿就跑。
穆三夫人当即冷笑着指挥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说,“小蹄子看了我就跑,准是有什么下三滥的事情不敢让人知道,赶紧把她给我抓回来!”丫鬟婆子得了吩咐,自拔腿就追。
那丫鬟人小小的,瞧着十分的怯懦,偏是不怎么机灵,跑出去一段路就滑了一跤跌倒在地,轻易就给人追上了,被揪回了余氏面前。余氏打量她几眼,面上仍旧是笑,问她,“大白天见鬼不成,跑什么跑?!”
眼瞧着一句话就吓得这小丫鬟两腿发软、身子打颤,就是半个字也不说,只顾着拼命摇头。余氏原本心情好好的,瞧见这么个丫鬟倒觉晦气,越不能够轻易放了她,非要她说出个因由来。
“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就让人先打你一顿,打断了你的腿,再把你给发卖了,让你生不如死!”余氏迫那丫鬟抬起头来看自己,恶狠狠说道。
听到了这话,那胆小的小丫鬟顿时间跪了下去,磕头求饶。余氏一个眼神,站在小丫鬟身后的婆子就上前伸到丫鬟的袄子里面拧她几把。小丫鬟熬不住疼又就本胆怯,一时间眼泪不住的流,又说,“是少爷让我守在这里的,说要是夫人回来了,立刻去知会他。”
“少爷?哪个少爷?”
余氏愣了一下,反问两句,却只想到了穆正轩。当下心里骂了几声,也不觉得问这个小丫鬟有什么用,便直接快步进了内宅。急急往自己屋子去的时候,反而和穆正平打了一个对脸。见他原本鬼鬼祟祟,当下见了他又僵直了身子,心下更觉不妙。
不防在这个时候碰到自己的亲娘,穆正平一个转身就想要溜,当即被余氏喊住,又怕自己亲娘发怒,并不敢动。余氏看着自个儿子这样,明白过来这个心里有鬼的人压根不是穆正轩,更加恼怒。她左右扫一眼,丫鬟婆子们都退下,余氏这才上前揪着儿子去了自己的屋子里头。
当下屋子里唯有他们两个人,余氏打量几下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便说,“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穆正平一听,身子又一下绷直了,忙赔笑,说,“娘这是做什么?我怀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哪儿就能掏出来东西呢?”
余氏哪里信他,三两下扒开他的衣服,伸手摸了摸,又掏出几个物件来。一看之下,便是自己的两支赤金簪子,顿时间气炸了肺。她揪住穆正平噼里啪啦往他身上就是一顿打,“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你和你爹一样都气死我算了!”又觉得打他也不够解气,就拿着手里那金簪子往穆正平的手上追着戳。
穆正平一面鼠窜还得顾着整理自己的衣服,手背上被戳了好几下,再看自己亲娘那要吃人的样子,寻到空档挣脱余氏就往屋子外面溜。余氏一下没将人抓住,见人溜了,更是气得将金簪子往地上一摔,却再没了力气去追。
余氏呆呆的屋子里独自站了许久,心情复杂。她到底清楚,这个儿子往后就是她最大的依靠,毕竟丈夫靠不住。可要是儿子也靠不住了,往后该怎么办?余氏愣愣的走出屋子,脑子里也有些空空的,没要人跟着,不自觉间走到了外书房。
穆三爷今天休沐,应在府中。余氏听到书房里似乎有些动静,当下顿住了,就站在窗根子底下听了会。恰似魂不附体的余氏,半晌才回过神来屋子里面原是有一对鸳鸯,尤不知外头有人,正在翻云覆雨的兴头上。
她如何就嫁了个这样的丈夫,如何又生了个那样的儿子?!余氏叩问着自己,便觉得立不住,一个错手,将个摆在杌子上的盆栽不小心打翻在地。突然的响动惊得书房里头的动静停住,余氏闭了闭眼,转过身,快步离开。
穆家三爷穆承幸捂着凌乱的衣服从书房里头出来看,只瞧见个余氏的背影。他再看到地上被打翻的盆栽,骂一声晦气却不以为意。折回书房里却只床上美人说无事,又是一阵嬉闹玩闹,直至彻底尽兴方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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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立昂新得了两盆红梅盆栽,第一想到送给自己姐姐赏玩,前一天让人请穆语蓉过去,也是为的这件事情。今天早上,穆立昂便吩咐人将盆栽送到穆语蓉这儿,她忙完这一阵,才有空好好欣赏。
两盆梅花被搁在向阳处,弯曲却遒劲的枝干之间,怒放的花朵极尽艳丽,含苞待放的又极显娇美。却说今天并没有出太阳,不若一衬之下,应是更加好看。
略看了半晌,到底看不出一朵花来,外头有些冷,养娘劝她回屋歇息。穆语蓉无可无不可,正欲抬脚进屋,却看到余氏恍恍惚惚从外面走了进来。先前她离开还是心情不错的,这会儿过来,又是这么样的一副神态,穆语蓉便没有进屋,只站在外面等着余氏。
余氏走到穆语蓉面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穆语蓉看她这般,也不多说什么,请她进屋去坐,叫人送了热茶过来。余氏依旧呆呆坐着,不多时,养娘得了话进来,便悄声与穆语蓉说了回余氏的遭遇。穆语蓉心下明了,又让养娘暂且在外面等着。
“三婶喝口热茶。”穆语蓉将茶盏递到余氏手中,自己在炕床的另一边坐下,顺手捞过袖炉捂了捂手,见余氏愣愣的喝了口茶,便说,“东西我已经让人取了,等晚些时候再给您送过去。”
余氏在外面游荡了许久,早已手脚冰凉,灌下了一口热茶,兼之这屋子里暖和得很,终于醒了醒神。慢一拍才反应过来穆语蓉的话,而后又发觉自己竟是走到了南秋院,一时竟更加的恍惚。
她的丈夫不中用,她的儿子不中用,跑来找侄女做什么?偏偏是想到这些,余氏意识到自己也一样是个不中用的。既管不住丈夫,也管不住儿子,甚至活得连自己的侄女也远远不如。那她的女儿呢?
想到这些,余氏的眼睛里越是一片死气沉沉。
穆语蓉很有耐心等着余氏开口,也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只始终不曾多说什么。两个人又这么在沉默中过了片刻时间,余氏不知道想到什么,眯眼对穆语蓉说道,“养虺成蛇,是我错了。”
话音落下,余氏兀自起身,头也不回出了出了穆语蓉的屋子。养娘在外面,见这位三夫人竟似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没头没脑,还以为自家小姐对三夫人说了什么。一问之下,原是并非如此,养娘却也照着穆语蓉吩咐,喊了个丫鬟,跟着余氏去了,只说放心不下,让看着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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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走后不多时,休息过一夜,章珣容光焕发站到了她的面前。他也不磨蹭,见着穆语蓉,便笑着说,“我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你这会有事没有?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穆语蓉一笑间只摇了摇头,便让章珣略等一等。她进屋换过了一身衣服,稍事梳妆,穿上鹿皮小靴,再裹上章珣原先送她的那件斗篷,告了一声老夫人,便什么也不问,随着章珣出了门。
章珣在马车里备下了热茶与点心,似生怕穆语蓉渴了饿了。穆语蓉却更在意他是否按时吃药,伤口情况如何。马车一路走得平稳,穆语蓉听着外面的响动,辨认着,觉得自己应当是来过这个地方。
等从马车上下来,穆语蓉便知,自己确实曾来过一回。当时她猜测,这儿是独属于章珣的别院,如今看来,她那时没有弄错。管家小厮与丫鬟们婆子依旧聚到院门口迎接,请过了安,又很快退下且再不到他们眼前晃。
一时间,四下无人,章珣淡定的牵住穆语蓉的手,带着她往别院内走去。上一回来,便得了个不小的惊喜。这一次又是什么?穆语蓉满心期待,拿眼偷看章珣的时候,偏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不觉笑起来。
直走了许久,到得一处月洞门外,乍入眼便是堆叠的假山拥簇着一汪水池,且还听得见潺潺水声,一眼之下,便让人以为里面应别有洞天。章珣停住了步子,穆语蓉跟着驻足,她往里面看了两眼,不知为何停下来,当下又听到章珣说要她暂时闭眼。
穆语蓉扬了扬眉,章珣却捏捏她的手心。穆语蓉笑着低头,顺了他的意,轻轻阖眼。章珣但笑,牵着她穿过月洞门,为她引路,穆语蓉十分老诚地没有偷看。
这之后却感觉也没有走多少步,章珣又停了下来。接着他松开穆语蓉的手,站到她的身后,却在半拥住她的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穆语蓉心想,应该是到地方了,章珣已凑至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松开手,你就可以睁眼了。”穆语蓉点一下头示意自己明白。
章珣温热的掌心随即从她的眉眼处挪开,穆语蓉缓缓的睁开眼。淡定如她,依旧被一瞬入眼的景象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