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与阿澈赶到时宓婉仪已然昏睡过去了,殿内一片凛然,鸦默雀静。时不时内室中发出如坠窝麻雀般孱弱的呼吸嘤咛声尤添诡谲。阿澈面色沉重,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已经在宓婉仪肚子里待了四月有余,说没便没了阿澈的心里亦是痛的。平日里风平浪静的未央宫此刻还犹浸于奔逐喧哗之中,透过淡妃色织暗花祥云的纱帐我隐隐看到她苍白而隐然泛着灰青颜色的面庞,不禁恻然。她怀有身孕时百般不适,心悸腹痛,梦魇缠身,到头来却终究落得如此结局亦当真教人惋惜。
她似乎坠在一个漫长而可怖的梦魇之中,眉头紧蹙,不止的喃喃着“孩子”二字,阿澈瞧过一眼便凄凄离开了。
今夜太医院当值的是祁元默此刻他正在准备出去,他见我来了便速速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默然颔首走到了外室温温落座。连祺早便赶来了,虽是漏夜赶来她却依旧持着一副雍容姿态,见我与阿澈同至眸中隐隐泛起一阵如湖泊轻漾般轻缓的涟漪。沈嫣然似乎受了惊吓,面色惨白,嘴唇轻颤,难得唯唯诺诺的蜷在一旁。我向连祺福过身之后便坐在了沈嫣然身旁,她虽被唬了一跳却依旧佩戴着那对玛瑙耳坠。
我轻轻拢住沈嫣然,温声道:“姐姐没事吧?”我故作亲昵无非便是要凑近她的那对琥珀耳坠嗅上一嗅罢了,果然,方才凑近半寸那对耳坠的香味便扑鼻而来,那种气味,强烈而诡谲地浓艳,我的猜测没错。
沈嫣然眼里含着一汪泪水,一双艳丽的眸子此刻更显楚楚,“韩妹妹来了呀,当真吓死我了,本都好好用着膳谁知忽然便小产了,浑身都是血......”她虽话里话外是同我说话眼眸却时不时的侧向阿澈,我心下顿时了然,怪不得现下穿的衣裳都与辰时请安相见时不同,想必是听到消息后费过一番心思的。我懒得管便收回了手,兀自接过婢子递过来的热茶啜着。
“怎地会如此...”阿澈语气中含着几缕伤痛,“宓婉仪孕中虽多有不适可照顾她的太医分明说没有大碍的”
连祺一叹,柔声道:“陛下莫要太过伤心了,是宓婉仪自己身子虚弱”
我垂下眸子,淡淡道:“可宓婉仪胎相一向安稳骤然小产,不免...”我并未说下去,可是言语中的意味已然明了,连祺刚欲反驳阿澈便颔首赞同,“的确,纵使宓婉仪身子虚弱也不会如此无缘无故的小产,把照顾宓婉仪的太医叫上来!”阿澈语气肃然连祺亦不敢阻止,只泠然横了我一眼便沸然喝道:“还不快快去!”
不过顷刻照顾宓婉仪腹中胎儿的南太医便怯生生的上来了,他一下便拜倒在阿澈面前,瑟瑟道:“臣未能护住皇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阿澈眉头紧蹙,沉声道:“宓婉仪有孕时是否真的胎相安稳?!”
南太医深吸了一口气又连连磕了几个头,“陛下,事到如今臣也不敢不说了,从婉仪孕期初期臣便发觉胎相不稳,到怀孕两个月的时候臣便确信婉仪用过麝香一类的东西,婉仪斩钉截铁的说未曾用过,甚至连香料都不再使用,可是胎相依旧不稳还是有用过麝香的迹子,婉仪命臣千万不可惊扰您,又赏了臣许多金银...这才......臣罪该万死!!”
阿澈面露惊色,“麝香?这宫里哪儿来的麝香?!”
“这宫中因为有诸位贵主儿住着因此对麝香一类的东西格外上心,只在伤筋动骨的药物上有极轻的分量,诸位娘娘宫里的香料都事先送到太医院查过的即使有分量也是微之又微根本起不了药效,其他...臣便不知了”
连祺眉头轻皱,“可有积小成多的可能?”
南太医摇摇头,沉声道,“每每有人拿含有麝香的东西太医院都一一记下的”
“你下去罢”阿澈的脸色沉到了极点,南太医不敢逗留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
阿澈将连祺递于他的一盏热茶掷了出去,“谭福顺!你这就给朕查!这宫中的污秽若不现在清理往后便再也理不清了”阿澈的声音如同寒夜冰珠一般,坚硬而寒冷,彻人心骨。
沈嫣然面上的血色又退了一层,她孱弱地扶着雕花木椅的镶金把手起身,“臣妾...”她话还未曾说完便欲要倒下,我眼疾手快遽即伸手将她撑起,轻柔的将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故作忧心地道:“沈姐姐受惊不轻正好叫南太医瞧瞧,今夜出事突然想必陛下亦受惊了不如移驾皇后娘娘宫里也好安安心神,若要误了明日早朝”我语声细柔,无半分不妥。连祺有些讶然不过很快掩了过去,兀自挽住了阿澈的手臂,柔声道:“是啊,皇上尽管怜惜宓婉仪也得以国事为重啊”
阿澈点点头,对连祺莞尔一笑,不动声色的推开了连祺的手。待帝后走后沈嫣然方才发作,将我一把推开,厉声吼道:“韩妹妹这是为何?!”
我倒不急着起来,嫣然一笑,淡淡道:“沈姐姐此时又有力气了?”沈嫣然忿忿然地起身,一把抓住我的衣衫,“你为讨好皇后当真费尽心思!!”
我嘴角的笑意愈深,轻轻覆上她抓住我衣衫的手,“沈姐姐冰雪聪慧,怎会如此糊涂?”
她秀眉微蹙,质问道:“糊涂?”
“姐姐方才的戏就连妹妹我都看出来了更何况皇后,妹妹奉劝姐姐一句,有些事点到为止便可,莫要惹得狗急跳墙将姐姐这般好看的一对耳坠叼了去......”我沉声而语,眼帘低垂。
她眉头蹙的愈深,“你这是什么意思?”
“况且,陛下如今伤心姐姐的性子妹妹我也是了解的,如若劝不好那所有的罪过便都得算到姐姐一个人头上了,语气那时喊冤不如...”我顿一顿,轻柔地将她的手推开,“姐姐比妹妹聪慧,必定晓得,早些回去休息让那南太医还是看一看罢”
我拍了拍裙摆便兀自走了出去,静初面染忧色,颤颤道:“可还好?”
“无事,回宫罢”我摇摇头,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静初轻点了点头,不作一语。
果然,一回宫祁元默便在外等着,我遣走了众人递与了他一盏热茶,“何事?”
“这宓婉仪的体内有用过麝香的迹象可南太医却说她胎相一向平稳.....”
我款款落座,蹙眉道:“阿澈问过了,南太医吓得都招了是宓婉仪自己知道后不想惊扰阿澈才买死了南太医的嘴,宫嫔惧怕惊动陛下也是常有的事,我所在意的是沈嫣然的那对玛瑙耳坠,我方才特地闻过了,上头有一股子极重的麝香。玛瑙本身会含气味儿吗?”
“玛瑙是怎么也不会含气味,更不会含香气,这是任何对宝石一物有兴趣的人都知道的,那沈嫣然不知情?”
我摇摇头心中倒对那个人起了几分疑心...“我试探过了,看反应,她并不知情。想必是他人所为,毕竟将麝香涂在耳坠上头日夜佩戴最终最伤的还是她自己的身子”
祁元默一怔,惊道:“一箭双雕?”
我轻啜一口茶,“亦是借刀杀人”
晚风串着火红灯盏中的浅金莹亮花红柳绿透的吉祥美满如萤虫挥彩般艳美绝伦,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1),此时却只剩遍地伤痛可拥。
灿阳微醺,姗姗攀上翡翠点金六合牡丹熏炉,活像浅金蝴蝶的暖阳束束沿着白烟袅娜翩然舞至簌簌而落的琉璃湘帘上,影影绰绰的映出一层丰艳霞光,俨然一副初春光景。宫人们手脚利落昨夜便将窗户修补齐了我亦很快地搬了回去,静初闲来无事便制了些糕点,正巧元慧过来便一同吃了起来。元慧一看到糕点便喜笑颜开了,本因宓婉仪而有些沉闷的脸一下便亮了起来如还含苞待放的嫩蕊般娇艳。
“静初姑姑制的糕点就是好吃!”元慧啧啧赞道,静初莞尔一笑,温温道:“多谢小主夸奖”
我忽然瞧见元慧的天青色暗花丝帕眉头一皱,“你这丫头怎地这般不当心,这可是上好的丝缎制的帕子怎地划了这样大的一个口子?”
“呀!”元慧亦是一惊往嘴里递糕点的手亦是缓了缓,“这是陛下去年过年时才赏的,怎地会这样...”我轻叹一声,顺手取过针线,还好,那抹天青并不难找,不一会儿我便将口子缝补起来了,“好了,看看能看得出来吗?”
元慧一脸讶然,咋舌道:“姐姐的手好巧”
“其实...”针线功夫都是我怀着那个从来就没能来这世上的孩子时练的,我略一思忖,灿然一笑,“元慧过奖了”
静初往外头望了一眼,眼波轻动,俯身耳语,“祁太医来了”
注释:
1)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出自宋朝诗人柳永的作品《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意在形容春日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