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中国远征军:滇印缅参战将士口述全纪录

五、逃出野人寨

  胡子龙:

  野人山的陷阱防不胜防,我的话在当天晚上就被不幸言中。

  晚上,部队露宿在一片密林里,万籁俱寂,只有幽深的莽林处,偶尔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叫。

  “哎哟,救命啊--”

  一声哀嚎,惊得人毛骨悚然。人们以为又是谁在像那个放羊的孩子一样喊狼来了。可一听叫得惨烈,我和连长翻身而起,循声跑去。手电光中,只见曾祥欣一边呼救,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头上,脸上猛拍重扫,双手沾满鲜血,脸上血污淋漓。黑压压一片小蜻蜓似的巨蚊,正以成师团的编制,在轰炸机般的轰鸣声中盘旋俯冲,向曾祥欣前仆后继地发动着地毯式轰炸。

  ……

  曾祥欣越来越不行了,灰乌的瞳孔开始扩大,浑身抽搐,手脚乱抓,气息奄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娘,你的儿……走到……你前面……去了,谁,来,服侍你……”

  李连长噙着泪水,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道:“我的好兄弟,你放心,你的娘也是我们的娘。只要我李楚祥能活着回国,就不会让她老人家受苦。”

  祥欣弟兄转过脸去,望了连长一眼,把头一歪,伏在我手臂弯里,闭上了眼睛,脸上留下一丝欣慰的笑容。

  大家在悲哀中忙乱了一阵,把他安顿在一棵榕树根蔸的荫翼下,蒙上雨布。

  这天晚上,全连官兵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除了伤感,更有恐慌,生怕毒蚊光顾自己,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好在烧着几堆大火把林子映得火红,再没有蚊子飞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有人从摆放着祥欣弟兄尸体的榕树旁经过,惊得目瞪口呆,连声喊大家快去看。

  树旁站满了人,一个个毛骨悚然。

  只见盖着尸体的雨布已经掀掉,衣服也被什么野兽撕扯开了,内脏已被掏空。那副骨架上,爬满了指节粗大的红褐色蚂蚁,野人山的东西几乎都是超大型号的。那些蚂蚁虽然和我们家乡墙边地头的红蚂蚁形体类似,却像在十倍放大镜下看到似的,一个个如尚未长翼翅的小蜜蜂,圆鼓溜溜的脑袋上,一对方括号似的触须,横伸在前头,灵活地摆动着,一对复眼闪烁着幽光,两片钳子似的横颚,弯嘴镊子一样,正在啃咬着曾祥欣剩余的皮肉。细细的腰肢后面,拖着个椭圆形的大肚子,滚瓜溜圆,微翘着尾尖,配合啃噬动作,左右蠕动……

  野人山果然有野人。

  我们这群穿着衣服,背着行李、枪支的现代军人的出现,使他们大为恐慌,以为是和他们来争地盘的。全部落的人都聚集在村寨边,手持棍棒,身背弓箭,严阵以待,守卫着家国。

  野人们赤身裸体,男人也许为了在丛林中行动方便,才用树皮或兽皮围住下身。女人则很少披挂什么,神态自如地袒露着一对硕大的乳房,好奇地打量着队伍。

  进山前,部队颁有严令,对克钦人秋毫无犯。见我们不骚扰,他们的戒心渐渐松弛,有的年轻女人则在小溪里嬉戏游泳。这些没有羞耻感的女野人,皮肤黑褐而很有光泽,头发披散着,显得很野又挺潇洒。她们的样子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丑,和中国西双版纳一带的人差不多,身体丰满,就是肚子很大,没有腰身。

  ……

  防不胜防的死亡威胁,笼罩着这支曾经浴血奋战一往无前的队伍。军人宁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怎么也忍受不了这些无谓的牺牲。一时间,士气低落,行军途中,没有了往常的生气。上峰觉察到这种情绪。中午休息时,团部召集连长指导员以上部队长会议。

  团部机关驻在离我们连两里地的一片林地里。李楚祥因喝了生水患着痢疾。我独自一人赶去参加会议。

  ……

  回连队时,我为刚才会议上的发言感到很开心。虽然是单身一人行在路上,但豪气在胸也并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一边走,一边酝酿着怎样向李连长商量,贯彻、执行会议精神,鼓励弟兄们,克服千难万险,走出野人山,喝上邓团长的庆功酒。

  正得意地走着,猛然,脚下受了一击,身子向前一趋,栽倒在地,来不及挣扎,就被几双大手抓住手臂,拽住脚踝,身子悬着空,朝丛林深处荡去。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心惊肉跳,身子悬空,心也悬得高高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事?要被捉到哪里去?是谁在恶作剧?全然来不及想,直到脸上被荆棘划拉得生疼,才有点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挣扎扭动着喊道:“你们要干什么?快放下我!”

  我被俯卧着放到一摊柔软的椰子树叶上,抬我的人发出“嗷嗷”的欢叫。转过头一看,顿时傻了眼,三个女野人,头发披散,赤身裸体,硕大的乳房跳荡着,奇怪的是,乳房上面还纹着些稀奇的图案,下身用树叶或兽皮做成超级超短裙围着,不为遮羞,只是装饰。

  进野人山之前,缅甸的华侨已对我们做过详尽的介绍。野人山里称之为“野人”的这群人,大多是克钦族人,但是在进化程度上不同,分布在缅北。处于中缅边境的克钦人与我国的景颇族人有密切往来的亲戚关系,这部分克钦人所处的人类史时代与景颇族人相似。

  从地理上说,处在野人山外围的克钦人要比山里的进化许多,中缅边界的克钦人已进入奴隶早期形态,在服饰上也与当时我国后进民族相似,女性仍裸露上身,在两性关系上,也已进入父亲时代。愈往山里去,进化程度愈迟,不过仍有群聚的山寨和部落首领,也有农事,当然十分原始。刀耕火种,结绳记事,没有文字。就是这部分克钦人被称为“野人”。

  野人已具有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懂得使用火和工具。他们显然并不是独立完成漫长进化的人种,应是某种原因进入野人山的原始人群,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停止了进化。

  也可能是本已有相当进化程度的部分人群,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躲入野人山,在漫长的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向蒙昧退化了。

  ……

  她们把我团团围住,丑态而出,伸手来拉扯在她们看来毫无必要的衣裤。我左挡右拦,大声地喝斥、抗议着。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的话完全是对牛弹琴,她们反而觉得我的声音优美动听,叫得更欢,显得更兴奋。她们把我按倒在树叶上,用乳房来摩娑我的脸,用十分古老又神奇的法子隔着裤子挑逗,引诱。我拼命偏过脸去,并夹紧大腿,顺势趴伏过去,不让她们得逞。

  女野人有点气愤了,大概认为我不识抬举,发出尖厉的嗷叫,三个人一起用力,把我扳转过来,仰天向上,又打了一阵划拳的手势,于是一个按住我的手,一个把我的脚强行劈叉开,压住脚踝,叫人根本无法动弹。剩下的那个,一定是占了头彩,满心欢喜地来扯我的裤。她不会解裤带,索性从开口处撕开,伸进手去抚弄捉捏。因为生理功能的作用,我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膨胀、竖立起来。三个女人见了,都喜形于色,欢叫起来,放松了对我的制服力。

  如此受辱,毋宁死!我恼恨那个东西意志脆弱,一气之下,趁她们防备松懈捉拿不紧时,挣脱手脚,一个鲤鱼打挺,坐立起来,接着闪电般地左右开弓,一对拳头同时捅在旁边两个女野人肚脐处,一脚踹在捉住脚的那个女野人的大腿间。趁她们痛得蹲下身子喊叫时,我拔腿就跑……

  女野人彻底愤怒了,顾不上疼痛,咬牙切齿地怒吼着,一个在后追,两个变戏法似的包抄到我前面,我慌不择路,侧转身,落荒而逃。

  山上几乎没有路,荆棘、藤蔓缠绕。我顾不得许多,径直闯过去,钻过去,衣裤被撕破,皮肉被划破,也在所不惜,我又痛又累,张口喘着粗气,汗流浃背。跑着跑着,渐渐力气不支,头昏脑涨,腿又直打颤。

  ……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忽忽地,我觉得嘴巴被什么掰开了,一股不辨滋味的温热流汁渗进口里,人类生存的本能和欲望促使我贪婪地吞咽着,一口又一口,仿佛婴儿吮吸乳汁。

  生命的活动在体内渐渐恢复。

  我这是在哪里?脑子里有了些零碎的记忆,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战,野人山,女野人的恶作剧,女魔的丧命棍,巨石的夹缝……莫非我到了阴曹地府?鬼卒正在给我灌迷魂汤?

  我不能死,我还年轻,我要回到7连的弟兄们中去,要回祖国,要承欢父母膝下,要……

  我猛一挣扎,顿觉得浑身筋骨疼痛,四肢软弱无力,连眼皮也疲软得抬不起,后脑勺一阵钻心的痛,使我又昏迷过去。

  ……

  那人又要我喝了几口装在一个小竹筒里的流汁。这也是一种特效滋补药,就像中国人浸制的药酒。不是特殊关系,部落首领决不轻易施人。我更加觉得神奇,喝下去,神清气爽,浑身有劲,比先前躺着时喝的还管用。

  山寨里阴暗下来,劳作了一天的克钦人在各自的窝棚里快活地叫喊、嬉笑,不时传来女人放肆的呻吟、荡笑。我身边的这人却响起了鼾声。

  深夜,到处一片宁静。深林中偶尔传来一声声怪兽凄厉的啸鸣,令人毛骨悚然,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凶险的讯息。我躺在那人身边,被鼾声吵得一刻也没有眨眼角,焦虑得度时如年,几次想摇醒他,终于忍住了。

  他总算醒来了,叫我起身,摸索着在身上捆扎着两个竹筒和皮袋,背上弓,用张兽皮裹住头,拿一根长矛,也递给我一根齐眉棍,轻声吩咐道:“跟着我,小心下梯子,千万别发出声音。”

  我们从巢上下来一前一后,弓背弯腰,左拐右绕,离开了那片部落村寨,在密林深处逃奔。

  “嗷--”忽听得身后一片混喊,震得树林山鸣谷应,那声音充满愤怒,透着杀机。我不由浑身一阵哆嗦,牙齿打战。那个人也惊得“啊”的一声:“一定是哪个骚货吃醋了,爬到我棚子里不见我,告诉了萨巴姆酋长。”

  “怎么办?”我舌头发抖。

  “快跑,过了那座桥就好办了。”他拖着我的手,在他熟悉的路径上奔跑。

  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映现出树木的轮廓,那些野人显然是径直追上来的。

  我们来到一个去处,隐约中看出是一道鸿沟,下面幽黑阴森,深不可测,没有了去路。我惊问:“怎么办?”

  他并不答话,拽着我沿着沟顶,绕过一块石头。仿佛看见一座桥状的东西飞架两岸。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赶在他前头就要迈步跨过去。他慌忙把我拉回来:“你不要命了。”

  他从石缝里拿出两截手臂粗细的竹子,赶紧把我的木棒,连同他的长矛、弓箭掷过对岸,说声:“快伏在我背上,抱紧我胸前,不能乱动。”我爬上背,抱紧了,他把中间劈开的竹子扣在架成“桥”的藤索上,费足劲,屏住气,在摇摇摆摆的桥上蹬着腿,几下子就变戏法似的蹬过了一大半。

  “嗷嗷”声也到了身后的鸿沟边沿,我们的身影完全暴露在通亮的火光中,也映出陆续赶来的人的身影。

  我的心绷到嗓眼里,毫无作用地催他快些。他并不慌张,稳打稳扎地蹬着。

  藤桥摇摆得更厉害了,后面已有人蹬上来了,我正绝望间,背我的人终于跨上了沟顶。放下我,顾不得喘息,朝对岸“嗷”了一句什么,像是对过桥的人发出警告。对方并不听他的,并且接二连三地有人握住了竹子要往上蹬。

  这人无奈,咬咬牙,走到一棵树下,解开系在上面的一个藤索套结。那藤索被桥上的重力压得飞快地松动,“嗷--”的一声惨叫,蹬在桥上的那个人身子一歪,掉下沟壑,一路惨叫地坠落下去,好一阵才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落地的闷响。

  隔岸的野人们朝我们“嗷嗷”怒吼,像恶骂,也像诅咒。这边的他用同样的语言回了他们一句,捡起地上的武器,拉着我急速隐入丛林之中。身后的叫嚷声渐渐小了,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走了一气,我还在后怕,心里“咚咚”直跳。

  那人已如释重负,停下来,欣喜万分地抱住我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颤抖:“亲人哪,我终于可以跟你们回祖国去了!”仿佛颠沛流离的游子回到母亲的怀抱。

  我也不由心花怒放,绝处逢生,搭救自己的是骨肉同胞。现代中国人沦为野人山原始部落中的成员,一定有着辛酸苦辣的奇妙原因。我也抱着他的臂膀,问道:“好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他悔恨交加地摇落两串热泪,哽咽着:“一言难尽呐!这里还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再走一程,吃点东西,听我慢慢对你说。”

  他带着我来到一片林子里,爬上一个被野人刚废弃不久的窝巢。吃了些他带来的食物。往事不堪回首,他给我说出一篇令人难以置信的传奇故事来。

  他的中国名字叫黎杰,云南昆明人。12年前,他有个幸福温暖的家。

  ……

  我们翻山越岭,晓行夜宿,饥餐野果,渴饮山泉,不敢稍停。黎杰久居野人山,和野人一样,练就了一身对付艰险的本领。多数地段循着部队走过的踪迹走,有些地方他嫌绕道费时,就攀悬崖,趟急流。我也并不笨拙,跟着他顽强行进。

  一路上,我给他讲“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西安事变”, “南京大屠杀”,“台儿庄战役”,“昆仑关大捷”……介绍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战。

  黎杰大有“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隔世之感,也激起了他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和对远征军溃退野人山的深切同情与担忧。

  ……

  进了深林,果然有依稀可辨的路径。我们很轻松地走着,不必像往常一样披荆斩棘,探索着前行。

  走着走着,一股高度腐败的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我连连作呕,斜眼一瞥,不远处一具人的尸体上,爬满了白蛆虫,一大群苍蝇围着尸体嗡嗡作响。尸体上裹着黄军装,显然是远征军的弟兄倒毙在这里。

  一股不祥的预感和恐怖袭得我浑身抽搐。越往里走,尸体越多,有的整齐地排放在一起,腐烂的程度却不同,不少已成骷髅,被雨水冲刷得白骨嶙峋,凹陷的眼窝,紧合的牙关,黑洞洞的鼻孔。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狰狞可怕,只令人觉得莫名的悲哀。

  我和黎杰并不觉得路走起来轻松了,心头弥漫着凄冷的阴翳,脚像绑着沉重的铅块。我们拼命往前奔走,那种感觉,就像陷入一个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中。

  前头,隐约传来了人声,发现帐篷的轮廓。部队果然进了黎杰所说的“敖巴图”迷网,转不出去,困住了,好在还有活着的人。我庆幸着,梦幻般的沉重消失了,我顾不得疲累,催着黎杰,赶过他们,飞奔向前。

  近了,能看到人们在树下空隙间活动的身影,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了,还像是7连的弟兄们,那高个子不正是我的勤务兵向振武吗?他们也仿佛发现了我们,正向这边张望着。我激动得心里突突直跳,张开手臂,正要呼唤弟兄们……

  “鬼来了!”顿时,那群人发一声喊,扭过头去,争先恐后地拔腿而逃。

  我立刻意识到了,弟兄们见了我这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样子,尤其是黎杰那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形状,误以为是大白天活见鬼了。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我还会活在世上的。

  一阵悲哀掠过心头,我仍然抑制不住狂喜,跑着喊着:“弟兄们,不要跑,我是胡子龙。”

  黎杰也跟着叫:“我是黎杰,嗷……”

  人们跑得更快,不时有人发出惊惶的怪叫。

  我喊得更响。终于有人停下脚步来,是向振武。他牛高马大而且胆子也大。他好像辨出了我的声音,回头张望。

  我惊喜地说:“向振武,我是指导员呀。我回来了。”

  向振武回过神来,喜从天降地向前喊了一句:“不要跑,是指导员回来了。”旋即迎着我扑过来,“指导员……”

  久别重逢的亲切感,使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向振武哽咽着:“指导员,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的行李,你的粮食,我一直给你带着、留着,等着你回来用,回来吃……”

  我热泪盈眶,感激地说着:“谢谢!”

  这时,黄保旺兄弟也赶过来,握手,拥抱,搂成一团。连里的弟兄们纷纷问询着我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

  我把被大家冷落了的黎杰拉过来,说:“多亏了这位弟兄搭救,仗义带我逃出野人部落。”

  ……

  我躺在潮湿的毯子里,久久不能入眠。

  原始丛林的夜晚,特别静寂。被饥饿疲劳折磨着的弟兄们,早已进入梦乡。密林深处,偶尔传来声声野兽的哀嚎,在峡谷、绝壁间久久回荡往复,撩得人身上浑身起鸡皮疙瘩;窝棚周围虫鸣啾啾,如怨如诉,似在向人们传递着什么恐怖的信息……

  窝棚里,不断传来向振武和弟兄们的磨牙声、梦呓声,有人咂咂嘴,呼唤着娘亲。

  我的心里一阵震颤。

  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写着:“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弟兄们颠沛流离于异国荒野,呼唤家乡亲人,实在是情理中的事啊!

  这一声声呼唤,也把我带回远隔千山万水的家乡。

  一条小河绿色绸带似的,飘荡在湘中腹地南部的一片丘陵之间。小河有一段,每隔里许远就有一个高出水面三四尺的拦河坝,两端的溢洪口处,支起个半径足有一丈的纺车型的巨大木轮,边沿等距离绑扎着一些倾斜的长竹勺,巨轮在水流的推动下,发出“吱细吱细”的响声,转动时,入水的竹勺舀满河水,到了顶端下落时,勺中的河水倾倒进架在半空中的笕槽,接二连三,周而复始,笕槽里就有了涓涓细流,欢快地流进笕槽下周围的稻田,浇灌着嫩绿的禾苗。这种转水车,构成沿河一带一道古朴的风景线。

  在一个叫荷叶坝的河段左岸,有座20来户人家的小村落。村后的金字峰,修竹茂林,柴草丛生。无论春夏,林中鸟雀欢叫,绿荫间山花灿烂,流彩溢香,秋来野果压枝,枫叶红似火。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叫做狮子井,因村庄左侧狮子山下一股四季长清的山泉而得名。

  我就是饮这狮子井的泉水长大的。

  我有个在当地还算得殷实的家,忠厚纯朴的父亲终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松明子织股捋索打草鞋,换点零用钱。贤慧慈祥的母亲,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之余,白天帮着父亲抛粮下种烧茶煮饭,秋收冬藏饲猪养鸡,晚上和父亲共伴松明纺纱接绩,缝补衣服。双亲的勤劳节俭,使一个七口之家粗茶淡饭不用发愁,母亲还不时接济一些亲戚朋友、左邻右舍。

  父亲是光眼瞎,却也懂得“穷靠喂猪,富靠读书”的道理,节衣缩食,供我读书,巴望儿子有朝一日能求得功名,出人头地,支撑门户。

  我是兄弟行中的老二,自小有点天资,又喜争强好胜。闭塞、偏僻的山乡,究竟没能隔绝外面世界的现代文明气息,生性活跃的我也抗拒不了精彩世界的诱惑。我开始厌弃起刻板的蒙馆先生终日灌输的“子曰”、“诗云”的老一套。

  一天晚上,我乘父亲不在家,趴在母亲膝上,端出了我由来已久的心事:“娘,孩子想到新学堂去读书。”

  母亲停下纺车,有喜也有忧:“听说现如今兴新学堂,只有读那样的学堂才有出息,可是儿啊,就凭我们家的境况,读得起吗?”

  “只要准我去,我宁愿少吃少穿,日后有了出息,我一定尽力孝敬娘。”我给娘描画出美好的前景。

  “傻儿子,只要我儿有出息,娘用不着你孝敬也是欢喜的。这事,你先和你爹说说吧。”

  “谁都知道娘是个贤内助,爹哪有不听你的?”我狡黠地朝母亲一笑。

  母亲起着皱纹的脸笑成一朵菊花,点点我的额角:“难怪都说你这老二滑头,倒是把娘抬到奖(井)坑沿上了。”

  母子俩会心地笑着。

  晚上母亲向父亲提起这事,父亲咬咬牙说:“行,为了孩子能有个好出息,就勒紧腰带苦几年。”

  于是,我考入了桃花坪的东北中学,就在如今的隆回县境内,当时属我们武冈县。这所学校是东北沦陷区几个爱国人士开办的。

  进入新的学习环境,我的抱负不小,立志效法古人,乘长风破万里浪,展翅高翔,我给自己起了个学名,表字鹏程。

  桃花坪虽然了是个小镇,可是比起山窝里的狮子井,在我眼里却是个海阔凭鱼跃的世界,学校有着浓郁的科学、民主、爱国的气氛。大开眼界的我,如痴如醉地全身投入,犹如一条饥饿的牛犊闯进了菜园,尽情享受。

  ……

  1941年春,我在驻广西的国民军第39补训处任排长。

  一天上午,我带着保旺和另一个士兵,在营房内执勤。巡视、督察军容风纪和内勤卫生。

  操场上,有一个军不军民不民的人,戴一顶拿破仑帽,配副深色遮阳镜,西装革履,拐着自由棍,在那里优哉悠哉地踱着步,这是与肃整的军营风纪格格不入的。

  我迎了上去,厉声喝问:“什么人,擅闯军营?”

  那人挺傲慢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副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狂妄派头,冷笑一声,反问道:“妈的,你是什么人?”

  我以军人的职业习惯,随口应道:“第39补训处中尉副排长胡子龙。”转而觉得失口,马上反守为攻,“抗战特别时期,你混进军营,行动可疑,请出示证件,接受检查!”

  那人扬着脑袋,挑衅道:“我操!我要是不给呢?”

  我当即命令:“黄保旺,你们给我把他拿下,关进禁闭室,等候审讯!”

  保旺和那个兵冲过去,一个缴过自由棍,一个把他的手反剪起来,押着要走。

  补训处长闻声赶来,喝令士兵放开,冲着我说:“胡鹏程,你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认自家人了,你知道这位是谁?”

  我也想到这人一定是有点来头的,可我并不买账,凛然说道:“军营之内,只认军纪,不认面子。‘周亚夫军细柳,汉文帝去劳军’,他吩咐‘军中只听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文帝被军士挡在营外。后经说明情况,进了军营,周亚夫‘甲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今天,他不接受检查,我就有权执法。”

  “胡排长,算你小子有种,邓某人深表敬佩。”那人不知是为了下台阶,还是怎的,“啪”的一个立正,把手举在帽沿,给我行了个军礼,掏出证件交给我。

  我一看,暗吃一惊。他就是邓君林,第五军新编22师65团上校团长,在昆仑关大捷中,带领部队杀得日寇闻风丧胆,很有点威名。我强自镇定,把证件还给他,也例行性还个礼:“报告邓团长,胡子龙执行军纪,请你原谅!”

  ……

  邓君林团长是迎着窝棚前的火光奔过来的。

  我几乎不敢认他,忽明忽暗的光亮中,他如一个飘忽不定的鬼魂,东倒西歪地迈着零乱的步子,仿佛那两条腿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冥冥之中的什么魔力,推搡着他机械地运作。那张苍白的脸上,胡须蓬勃凌乱,两颊颧骨高耸,一对失去光彩的大眼深陷在眼窝,就像农药瓶子上那个骷髅头部毒药标记。

  我叫喊着迎上去,张开双臂接住他,可他似乎失去了听觉,只是咧嘴笑了一下,就倒进我的怀里。

  我大声喊着向振武快来,另几个弟兄也醒来了。我们把他扶到火堆前安顿好,想办法救醒他。大家知道他极度疲劳、饥饿,失去了神态,没有惊动他,只是用钢盔烧些水,一边缓缓地喂进嘴去,一边用鱼网似的毛巾蘸着热水为他擦抹身子。

  过了好久,邓团长懒懒地睁开了眼,痴痴地看着我们。他后来说,他在醒来之前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际遇,当他蒙眬欲醒时,那些际遇便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了,那大概是些梦。

  “团长,你醒了?”我们抑制住激动,平静地喊着他。

  “醒了。”他机械地回答,仍然不明白眼前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喝点水吧。”

  “喝点水吧。”他的回答就像我的回声似的。

  我托起他的上身,让他头靠住我的肩,揽稳了,把缸子送到他嘴边。

  热水入口,由喉而胃热力一路散开,生命的意识訇然复活了!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你是胡鹏程?我这是在哪里?”他靠在我的手臂弯里,看着我们,虚弱地问道。

  我轻轻地告诉了他,他的意识才变得清晰起来,哀叹一声,又疲惫地合上眼皮,喃喃地说了句:“我操,中国远征军,不知造了什么孽。”

  我安慰他不要去想什么,安静地休息一下,然后,要向振武把米袋仅剩的一把米全倒出来,给他熬稀粥喝。

  向振武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他对粮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珍贵,一路上挤攒省俭,保证了我每餐都能见到点米花花,吃起来,营养价值虽然有限,精神价值却是巨大的,总觉得有粮食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垮下去。近两个月来,别人的米袋子早已告罄,我们的一直坚持到最近。前不久,他的已经空了,可他丁是丁,卯是卯,我袋子里的几把米,他绝不动用,跟人家一样吃着纯粹的树皮草根,只给我每次撮一小撮拌在食物里。我要匀点给他,他毫不通融地拒绝了,把米袋子管得严严的,不准我插手。

  ……

  自从最后一把米让给邓君林以后,我的心开始出奇地作怪。虽然平时吃的主要还是野菜野果之类,可一旦没有了那几粒米,总觉得没了主心骨,就像被哪吒抽了筋的龙王三太子,精神彻底崩溃,接着是肢体软塌下去,浑身无力,即使是肚子被野草撑饱了,也无力支撑起已经瘦得不到70斤的身躯。

  那种疲软的感觉是常人体验不出来的,走起路来双腿就好像灌了铅块,颤巍巍的老是打熬不住,迈一步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拖动几步,浑身虚汗淋漓,头昏脑涨,眼神散乱,看什么都出现重影,难受得就像心脏要被揪脱。

  很多体质不强的人,断了粮以后,都跟我一样严重虚脱,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以前,我觉得他们太缺乏刚气,现在,想到下一个该轮到谁了,我就一阵战栗,刚气荡然无存。

  这天上午,我拄着拐杖,向振武附带地搀扶,硬撑着走了一程,实在拖不动了,虚汗沾着变霉发臭的内衣,冷浸浸、粘腻腻的,极不舒服。特别灵敏的鼻子,闻着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熏得一阵阵的恶心,精疲力尽的倦怠感犹如毒蛇的信子,一阵阵吞噬着生命的汁液。望着茫无边际、不见天日的阴森丛林,求生的念头灰飞烟灭。队伍里一个弟兄倒下去,我生不出半点伤感,倒是羡慕起他来,从此解脱了苦痛和无穷无尽的烦恼,我也跟着趴倒在地,希望从此在这里清静无为地长眠下去。

  ……

  “嗡嗡嗡……”

  是什么声音?熟悉而又陌生,遥远而又迫近,起初,隐隐约约,继而越来越清晰、洪亮。

  对生存几乎已失去希望的人们,被野人山的磨难折腾得神经麻木的军人们,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是神志恍惚时脑子里发出的轰鸣?是夜梦中听到的冥冥之音?行进的队伍更没有激动,仍然踢踏着疲惫的步子,毫无目的地丈量着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荒原……

  “我操!你们都听到什么声音吗?”还是邓君林头脑清醒。

  大家被点醒了,异口同声:“好像有声音啊。”

  人们不由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屏住气,凝神谛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是飞机!我们忘记了一切,冲到一个最开阔处,等着那声音飞临。

  是飞机,它出现了,飞得很低,显得非常快,这是一架瘦长的侦察机,弟兄们叫它“黑寡妇”。是我们的飞机!大家看到那涂在翼翅下的青天白日。

  ……

  “向振武!”我威严地喝他,“你还要不要性命?马上给我停下来!”说着掏出手枪,逼视着他。

  向振武究竟服从惯了,见我发威,才稍有收敛,不好意思地说:“指导员,你别发火,我不吃了,我实在忍不住,才不想听你的话。”

  “这才对嘛。”我收起枪,觉得自己也太过分了,温和地夸奖着。

  正说着,只见他神色有点不对,苍白的脸痛苦地歪扭着,眉头紧皱起来,渗出冷汗,他“咝--”地倒抽着冷气,双手抱着肚子,弓背折腰:“格老子,肚子痛。”

  我知道大事不妙,喊声“团长快来”,扑过去抚着他的背,轻轻捶着:“向振武,你痛得厉害吗?”

  他的脸色苍白得十分难看,不住地扭动着身子:“指导员,怪我……没听……你的话,怕是……断肠……肠子了。”

  邓团长和几个弟兄跑过来,焦急地望着痛苦万状的向振武。

  我巴望着团长:“怎么办?”

  邓君林说声:“别慌,试试看。”要我和一个士兵稳住他的身子,他折下一段树枝,趁向振武张口呻吟的时候,插进去,压进他的舌头,吩咐说:“用力,呕吐!”

  向振武拼命用力,伸长了脖子“哦哦”连声,却始终吐不出来,最后把压舌头的树枝咬住,从邓团长手里拉出,挣扎着歪向一边。

  在场的人都急了,纷纷出着主意,有的说要是有烟锅水,灌一点可以呕出来,有的说闻恶臭的气味可以催吐。可眼下远水解不了近火。这些一时都无法找到,有人无奈,说只好屙点屎喂……

  向振武扭曲着上身,骂一声:“格老子,你锤子才吃屎!”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万状的样子,一筹莫展。

  我比谁都心焦,这些年来,特别是在野人山,他为我含辛茹苦,鞠躬尽瘁地服务。我俩之间,没有严格的军级观念,更多的是兄弟之情。我想起那次我从野人部落逃回来他那副由衷高兴的情景。他一直苦苦地为我守着行李,保存着大米,说出“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种贴心贴肺的话语。他又是那样通情达理,为我攒着粮,卡得紧巴巴的,却能大方地接济袁家骅,救援邓团长,虽然割掉自己身上肉似的痛心。如今,眼看着劫难历尽,将要脱离苦海见青天,这位饥饿煎熬大的好弟兄竟然被饱食折腾得如此苦不堪言,这难道就是命?我急火攻心,却强自忍着,替他捶着背,安慰道:“向振武,好兄弟,你忍着点,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向振武来不及理会我的话,大幅度扭歪了一下身子,惨叫一声,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

  “向振武!”我和人们惊呼着。

  他不再痛苦挣扎,只是微微地喘着气,浑身冷汗如洗。过了一会,他轻轻启开眼皮,安详地望着我的脸:“指导员,我很高兴,别的弟兄,临死都没吃上一口好东西,我做了饱死鬼,我没啥怨的。听人说,这辈子做饱死鬼,下辈子就有吃有穿,不要饿肚子,是吗?”

  我泪如雨下,哽咽着连连对他点头。

  终于,他慢慢合上了眼皮,嘴巴一歪,头向旁偏去。

  向振武,我的好兄弟,我的忠厚、善良的好战友,就这样怀着满足,带着希翼,仰靠在我怀抱里,永远离我而去了。

  说来令人痛心,有多少像向振武一样的弟兄,接到空投食品以后,因毫无常识,也耐不住引诱,在挣出死亡线边沿时,竟然命丧黄泉。

  后来,我们活着的人,做了严格规定,少食多餐,不许超量,才减少了一些不必要的牺牲。

  我们当时所处的位置,离野人山边沿已经不远了。自打飞机发现了我们以后,不时前来空投食品和医疗药物。凡是得到空投物品的部队,从根本上扭转了局面,饥饿解除了,病痛得到治疗,部队之间的联系加强了。不久,我们连和廖耀湘带领的师直机关以及其他一些零散的队伍陆续会合,死里逃生的人们逐渐恢复了一些活气,终于走出了野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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