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亥时,明月已经移到中天,钱府依然人声喧嚣,酒宴进行的异常热闹,在远处,还有一台昆曲在唱,洞箫呜咽,唱腔宛转,听得出是唱一出《牡丹亭》。
蒲开颜这会儿已经醉眼朦胧,举着酒杯,对着眼前的这位酒友说道:“兄台,我和你一见如故,这酒喝得也高兴,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啊!”
眼前的褐衣人也喝醉了,他半眯着眼睛看着蒲开颜,刚欲张口,却听见中堂方向,突然一片人声喧哗,一个人高声叫喊:“快来人,快叫医生,快啊,钱大人,周大人晕了!”
所有人听见喧哗,都起身惊惶冲向中堂方向,蒲开颜也愕然变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长安两个人起身张望,只见从中堂方向跑过来三四名钱府的管家仆人模样的人,飞奔到一个正坐着喝酒的六旬老头儿跟前,架起老头儿便走,一边喊:“让开,快让孔大夫去给钱大人周大人瞧病!”
蒲开颜酒顿时醒了一半,虽然不想和钱府的事有太多纠缠,但是出于好奇,也跟着众人往正堂方向赶去,长安紧跟在他身后,想要知道钱府发生了什么。
在正堂,匆匆赶到的那位孔大夫推开围成一圈的一堆人,蒲开颜顺着孔大夫的后背望去,看见正堂摆着一桌酒宴,满桌山珍海味,但是坐在主位上的钱大人,此时却半仰在太师椅里,身体僵直,旁边是赋闲在青州的原朝中宗人府丞周大人,同样身体僵直瘫在坐椅上,嘴角边流着白沫。再一看,这一桌食客,竟然全是一个姿势,全部瘫在坐椅上,口吐白沫,除钱大人周大人外,周大人的侄子,青州防守尉周铁仁,还有钱大人的夫人以及一名侍妾,共五个人都是一样的情形。
“大人,这钱大人他们,是不是了吃了这酒宴中的什么东西,中毒了!”长安在蒲开颜旁边小声嘀咕道。
蒲开颜此时也很震惊,他轻嘘一声,长安便不再说话。两人屏息看着那位孔大夫神情凝重地把住钱大人的脉息,又翻看了他的瞳孔,又到周大人跟前同样把了脉,对旁边钱府的仆人道:“钱大人和周大人是中毒了,现在还有气息,赶紧抬到后边卧室床榻上,赶紧用催吐药催吐。”
五六名仆人慌忙把五人抬起来,往正堂旁边的侧厢房去,孔大夫跟在后边,除了钱大人的亲近家属外,众人被拦在了外面。
“钱大人周大人这分明是中毒了啊……”
“这么多酒宴,为何独独这一桌酒宴上的人就中了毒……”
“我不会也有事吧……”
……
惊惶的宾客此时聚拥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趁着乱,准备往外走,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被一声喝止住了:“所有来宾,谁也不许离开,等我查明真明,大家再走不迟!”
厉声说话的人,是青州府卫千总领朱谦,很巧,蒲开颜和这位朱谦朱千总领因为公干打过交道,此时朱千总领如鹰一样的目光扫过堂中众人,突然一瞬间落在了蒲开颜和长安两个人的身上。他盯着蒲开颜看了片刻,径自走了过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应该是青阳县令蒲大人吧!”
朱千总领是从六品,比蒲开颜官高一阶,蒲开颜行了礼:“朱大人,在下正是蒲开颜!”
朱千总领冷冷地看着蒲开颜,突然一回身,从身旁的桌上拿起一角寿桃:“蒲大人,这寿桃,是你特意从几百里之外的青阳,带来给钱大人贺寿的,对吗?”
蒲开颜点点头:“是的,是我带来的!”
朱千总领一声冷笑:“那就对了,钱大人府上今天晚上备了薄宴招待各位来宾,所有饮食都是自己家的厨师烹制,唯独这一盒寿桃月饼是蒲大人你带来的,而且,大家看……”
朱千总指一圈正堂的酒宴,对众人道:“蒲大人带来的寿桃,一直放在那里,没有人动过,只有钱大人和周大人这一桌,夫人在酒宴过程中,想起蒲大人带来的寿桃,命人切了一块放在席上,此时,这一桌的人都中毒了,那么各位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钱大人周大人他们,必定是吃了这位蒲大人带来的寿桃,所以才中毒的!”
所有人哗地一声,将目光齐齐盯在了蒲开颜的身上。蒲开颜也是大吃一惊,看了一眼,看见在那一桌酒宴之中,的确放着自己带来的寿桃,且有人掰尝过的痕迹。
蒲开颜和身旁的长安对视一眼,一时间竟无可辩解之辞。
正在这时,内室的一名钱府家仆跌撞着跑出来:“不好了,不好了……,朱大人,钱大人和周大人他们原本是口吐白沫,此时突然七窍流血,孔大夫说,钱大人周大人他们,可能……不行了……”
钱府中所有来宾皆一声惊嘘后,个个吓得面如死灰,有几个身份较为低微的来宾,许是为了表白忠心,也许是为了开脱,竟立刻伏地痛哭起来。
朱千总领一转身,从身后一名随身侍卫腰中呛啷抽出一把钢刀,一声厉喝:“钱大人府上出了这么大的命案,来人,将青阳县令蒲开颜和他随身这名衙役给我拿下!”
蒲开颜和长安立刻被钱府的几名家丁团团围住,两条绳索绑了起来。长安不甘心,挣扎着大喊大叫:“不是,不是蒲大人,那寿桃是老夫人一个人亲手蒸制的,老夫人为人善良,怎么会想着要下毒给别人?”
朱千总领一声冷笑:“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还要去青阳县一趟,把蒲夫人也带来问个究竟了!”
蒲开颜瞪了长安一眼,长安立刻住了嘴。这时,孔大夫搓着手从内室出来,看见被绑起来的蒲开颜,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走到朱千总领跟前,行了礼道:“朱大人,钱大人和周大人以及两位夫人共五个人,我已经都给了催吐药,但是已无药可救,唯有钱大人的如夫人,中毒较浅,目前还在昏迷中,应该还有一线生机!小的,也是尽力了!”
伏地痛哭的几个人突然间止住了哭声。孔大夫的这一番话,已经证实,今晚在钱府,是出了一件极大的命案,钱大人周大人以及小周大人三人身为朝中大臣,以及镇守一方的大吏,突然在众宾齐聚的中秋之夜暴毙,四条人命,这真是骇人听闻,闻所未闻……
蒲开颜的头也是嗡嗡地闷响,就在他一抬头的瞬间,他突然看见在堂外的廊下,人群的缝隙中,灯火暗淡处,站着一个人,那人神情淡定,手里摇着一柄折扇,因为在一柱香之前,这人曾经和自己在一个桌上喝酒划拳,所以那神态,他很是熟悉,依然那样远远旁观,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只是一个看客,而且是一个很开心的看客。
蒲开颜盯着他,一瞬间突然脑海中有金石崩裂的感觉,这个人……这个人,他以前应该见过,是的,见过……
在哪里……!!!!
他霍然转过脸,不再看那个人,而是盯着朱千总领,大声道:“朱大人,在下身为朝廷命官,无端被你诬陷是投毒凶手,我有被嫌疑的证据,我无话可说,但是,我想要自证清白,总是可以的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自证清白?”
“很简单,你既然说是我带来的寿桃里有毒,那么,我现在就当着众人的面,吃了这些寿桃,如果我被毒死,那是我罪有应得,就算是当场处决我了,如果我没有中毒,那么就说明有毒的食物另有他物,我们需要再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才对!”
长安在一旁大声附合:“蒲大人说的没错,既然这盒食物是我带来的,那就由我来试吃吧,如果我被毒死,那就说明这毒是我下的,和我们大人无关!”
听两人这样一叫喊,朱千总领反倒不说话了,他瞪着蒲开颜颜:“蒲大人,你物证在前还不认罪啊!”
蒲开颜昂然道:“朱大人,你忘了,我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也是皇上钦点的朝廷命官,你这会儿不分青红皂白就绑了我,而且不允许我自证清白,这有违大清律法吧!”
朱千总领冷哼一声:“来人,给蒲大人松绑,让他吃这桌上的寿桃!”
蒲开颜被松开了身上的绳索。他抚抚肩膀,坐到了刚才钱大人坐的位子上,看着眼前还算整齐的酒菜,拿起一块母亲做的寿桃,就要塞进嘴里吞下去……
然后,他闭上眼静坐在椅子上,心里默默念道:“如果……真有人借着母亲的寿桃下毒,那我也是罪有应得,命该如此,如果不是,那或许……,钱府这几个人也许真是该死了……”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心里一惊,眼前再次浮现几个月前的那个雨夜,那个河边,那枝银簪……
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洞明,他的人生错了,他不是一个做官的料,却挤破了头考了功名,进了官场,所以才让自己有了今天这样的尴尬和困局。
就在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蒲开颜闭着眼,思绪如潮,突然想明白了以前没有想明白的许多事情。
堂中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位年轻的县令,等到一炷香的时辰过了,却看见他缓缓睁开眼,缓缓起身,脸如秋水一样平静。他冲众人做了一揖,道:“在下蒲开颜,并没有谋害钱大人,也没有谋害钱大人的道理,现在朱大人可以相信在下了吧!”
一旁还被绑着的长安立刻大叫:“我们大人没事,我们寿桃没有毒,你们还不放开我,你们还不快去找真正的凶手,这么多条人命,朱大人,你断案不明,纵容真凶,被朝廷知道了,是要追究你的失职之罪的。”
朱谦一脸冰霜。他一挥手,命人松开了长安。说:“蒲大人,既然你也是青阳县的父母官,今天晚上,钱大人和周大人小周大人三位朝廷命官同时出事,这么大的命案,肯定会朝野震惊,你既然说你不是嫌犯,那你现在就来查明凶手,我想,这凶手现在应该还在钱府。——来人,把前后门都封锁,所有宾客都请到钱府客房休息,我要查明此案。——当然,蒲大人,如果找不到凶手,你纵然吃了这桌上的寿桃,那,也避免不了嫌疑,因为,当时钱夫人命人拿了两个寿桃到桌上,你怎么能证明这一桌人已经吃掉的另一块寿桃没有毒呢?来人,把钱大人的客房打开一间,请蒲大人和他的随从在里面休息,凶手查不明,蒲大人就暂时不要回府了!”
蒲开颜看着朱谦那一双阴森森的细长眼睛,想起青州官场关于朱千总领和钱大人周大人乃是朋党的传言,心里不禁一声长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他转头再用目光搜寻人群中,那个摇着折扇和自己一桌喝酒,在自己被绑后又冷冷站着看热闹的青年人,看了一周,却,已经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