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爷带大的,从我记事儿开始爷孙俩就守在庙里。
我爷很少出门,也从不让我离开。我问过我爷,一个破庙有什么好守的。我爷只跟我说“人看庙十年,庙守人一世。守庙就是给你积福”,旁的一句都不让我多问,问多了就容易挨揍。
庙里塑了座一人多高的石像,披着一身铆着铜钉子的皮甲,腰里跨着一把刀,脸上蒙着一层面具,只露出来两只眼睛。
我问过我爷石像有没有名字,他说:“你可以叫他无相爷爷,要不直接叫山神爷也行。”
村里人都说山神爷灵验,可我天天都拜,也没觉着他有什么本事。
七岁那年,我正跟我爷在庙门口晒苞米,就看见村长带着一群人从山下走了上来。
我爷以为那是来上香的,也就没搭理对方。我爷就这样,从来不招呼来上香的人,就好像人家上香是应该的一样,不管来的是谁,他都爱搭不理。
村长带来的那群人显然也没把我们爷孙俩当回事儿。
有个拿着罗盘的人一边走一边跟后面那老板模样的人说:“陈总,你看看,这座山就像清代的官帽子,这座庙正好是官帽顶珠的位置。要是把祖坟修在这儿,后代子孙肯定官居一品。”
那个陈总乐得合不拢嘴:“我说村长啊,这座庙一定要卖给我啦!”
村长没吱声,我爷就来了一句:“狗日的,四五六都不懂还敢看风水!不想全家死绝赶紧滚!”
风水先生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那个陈总笑着说道:“老先森,我们谈一谈啦!”
“谈你个狗屁!”我爷一点面子都没给对方。
“你怎么说话呢?”那个老板的保镖上来一步就要拍我爷的肩膀。我爷猛一抬头,跟那人看了个对脸儿,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都没站起来。
村长脸也白了:“你们客气点。老展头年轻时当过兵,杀过的人,比你们认识的人还多,可惹不得!”
陈总也来了脾气:“这山也不是他家的,我还就买定了。”
陈总话一说完,那个风水先生也动了肝火:“这位朋友,你凭什么说我看的不准?”
我爷指了指天上的日头:“日出不见红,日落半山血,这是官位,还是刑场。你这都看不出来,还装什么大瓣儿蒜?”
那个陈总一听我爷这么说,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转头看着风水先生不说话。风水先生脸色变了几次之后,才强硬道:“我看你是想坐地起价吧?日照生辉才是绝佳的风水宝地,顶子不红还叫什么一品大员?”
我爷“呸”了一声:“行!等他们家全家死光的时候,你肯定舒坦。”
我爷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陈总一下也没了主意:“顾先森,你看那位老先森……”
风水先生冷笑道:“老头,你敢不敢跟我赌风水?”
我爷冷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子赌?”
风水先生笑意又冷了几分:“老头,你别以为自己看着庙就能坐地起价。土地是国家的,陈总真要拿了土地使用权,你不搬也得搬!”
我爷爷把手指头攥得“嘎嘣”一声:“你想怎么赌?”
风水先生笑道:“你说这山是凶地,我说是宝地,咱们就赌对错。我布局,明儿早上看结果。你输了,把庙让出来;我输了,给你三拜九叩。”
“赌了!”我爷说完就进了屋。
赌风水有个规矩,一个风水先生布局,另外一个不能站边上看,否则,就有出手破局的嫌疑。我爷进屋是按规矩走。
那个风水先生跟保镖说了几句话之后,后者就下山去了,约摸过了一个小时,那保镖才带着一口饭锅大小的铜鼎转了回来。
风水先生亲手把铜鼎安放在了院子中心,灌了半鼎水之后,又往鼎里放了两条鱼,才隔着老远喊了一句“明儿早上,咱们见真章儿”,就带着人走了。
我爷待在屋里没出来,我却忍不住好奇地凑到铜鼎边上。
那鼎里的两条鱼,一红一白特别漂亮。尤其是那鱼尾巴,就跟凤尾似的在水里荡开,别提多好看。
我越看越觉得稀罕,伸手就在水里捞了两下。谁知道那鱼就像是被电打了似的,一下子从水里蹦起来老高,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下才落回水里。
我一开始吓了一跳,等我看见那鱼在天上翻跟头的时候,乐得直拍巴掌。我从来就没看见过这么好玩的鱼。
我想多玩两下,又怕把鱼玩死了赔不起,只能隔一会儿去鼎里翻一下,让那鱼蹦起来跳两圈。不到太阳落山,那鼎水就让我给搅合浑了,里面的鱼也有点看不清了,我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庙里。
我爷一直在庙里张罗着做饭,也没管我玩鱼的事儿,到了吃饭的时候我才问他:“爷爷,你跟那人赌啥呢?”
我爷瞪了我一眼:“赶紧吃饭,吃完了睡觉,没事儿别瞎参合。”
我爷喝了两杯酒,倒炕上就睡了。我不跟我爷住一个屋,等我收拾完碗筷儿,天色都已经大黑了,我心里还惦记着那两条鱼,干脆打着手电凑到了铜鼎边上。
等我往鼎里一看,铜鼎里的水不知道怎么变得像刚被灌过雨似的一片焦黄,那两条鱼全都翻了白儿,眼看就不能活了。
这下可把我急坏了,赶紧伸手把鱼捞出来,左看一眼、右看一下,急得抓耳挠腮,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从来没养过鱼,哪知道鱼快死了该怎么救?
我正急得不行,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电视里看过的人工呼吸来。我那时候还没上学,也不知道人工呼吸是咋回事儿,反正就是看嘴对嘴吹几口气儿,人就能活过来。
我脑袋一热,对着鱼嘴就吹了口气儿。那时候,还不知道人工呼吸是只呼气、不抽气,我一口气儿呼完,对着鱼嘴又吸了一口。
这一下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三九天灌了一口凉风似的,从嘴里一直凉到肚子,手一抖,就把那鱼给扔回了水里。没曾想,那鱼还真活了。
我一看鱼活了,也顾不上肚子里还是拔凉拔凉的难受,把另外一条鱼也抓了出来,对着鱼嘴又是一呼一吸。
这下可真糟了!我吸完那一口气之后,肚子里就像是让人给塞了一块冰似的,冷得全身都直打哆嗦,赶紧跑回屋里给自己蒙上被子,捂着肚子蜷在炕上。
可我越趴着就越觉得冷,起来给自己盖了两床被子还直哆嗦。等我好不容易把那股冷劲儿给熬过去,身上又发起了高烧……
我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才听见外面有人说话――那个风水先生来了。
我听见那个风水先生说:“不对呀!这要是煞地,两条鱼吸了煞气,全都得死;要是福地,鱼鳞上的颜色肯定更鲜活,水也不会变浑。水浑了、鱼没死,这是怎么回事儿?”
风水先生说话的工夫,我已经强撑着身子挪到了门口。风水先生抬头往我爷这边看时,正好看见我扶着门站在那儿,他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小孩儿,你昨晚上是不是动这鱼了?”
我爷也虎着脸吼道:“老实说,你动没动鱼?”
“动……动了……”我老老实实地把昨晚的事儿给说了一遍,我爷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什么玩意儿都敢动?”
那个风水先生的脸上一下白得没了血色儿,两腿一弯就给我爷跪了下去,双手举过脑袋要给我爷磕头:“晚辈……”
“滚你妈的!”我爷上去一脚把那人踢出一两米,转头抱着我就往屋里跑,“全他妈给老子滚!谁再待着,老子灭了谁!”
我爷把我放在炕上之后,抓起他平时装酒的葫芦,咚咚给我灌了两口。我从来没喝过酒,两口白酒下去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没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之后才醒过来,一睁眼睛就觉得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了似的。等我勉强坐直了身子,才看见自己躺在庙里。
我爷盘着腿坐在蒲团上,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气。
爷爷听见我醒了,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又转过了身去,一言不发地在那儿抽烟。
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吱声,后来实在憋得受不了了,才小声问了一句:“爷爷,我是不是闯祸了?”
“哎――”我爷长叹了一声,“这都是命,该来的躲不了,躲到天边儿他也得来。”
我没弄明白我爷究竟是啥意思,他就指了指放在我边上的水壶:“多喝点水,一会儿我带你入门。”
“入啥门?”我顿时懵了,可是我爷的话我也不敢不听,被他一瞪,只能拿起水壶使劲往嘴里灌水。
等我喝干了半壶水,才发现我爷在香案上摆了一个蒙着红布的牌位,牌位前面一溜儿放着三只金碗,每只碗里都斜放这一把狼头匕首。
我还没弄明白我爷究竟想要干什么,他就站起来把庙门关上了。
我爷从来就没关过庙门。他说过:庙门关不得!关上门就是断了路。
他怎么就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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