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年不见,黄履面上沧桑之色更浓,两鬓已是斑白。
席间重逢,章实对于黄履能来十分高兴。
郭林,黄履,这二人都是章越最好的朋友,简直亲如兄弟一般,如此也是他章实的兄弟一般。章实是真心希望郭林与黄履能陪在章越身旁,三个朋友能够相互扶持一生,共同进退。
郭林自也是如此,他与黄履相交,敬佩他的人品,也是拿他当自己朋友。他从章越口中得知沈遘有意招黄履为沈括女婿的意思。沈遘如今从知杭州,迁至知开封府,且为龙图阁直学士。
沈遘是黄履殿试时的考官,开封府知府是四入头,沈家又是名门望族,只要能结了这门亲事,日后对黄履的仕途是终身受用不尽的。
郭林是真心喜欢黄履有个好前程,将来在仕途上能帮衬章越。
但黄履这人性子他明白,很是淡泊名利,当初中了进士,还是前五名,但知道未婚妻病逝,宁可抛弃前程回乡。
换了旁人能结这门亲事高兴还来不及,但黄履性子他拿不住,若他心底仍对未婚妻难以忘情,因此错过了与沈家这门亲事,那该如何是好?
郭林心底暗暗着急。
章实与郭林你一言我一句时,却见门外章越匆匆赶至。
黄履正要言语什么,却给章越疾步冲至堂前,一把抱住黄履大声问道:“为何这时方回来?为何这时方回来?你可让我等得好苦!”
在场众人看这一幕又是感动,又是高兴。
重新入座后,章越,黄履都是眼眶微红,这才开始缓缓说些别来之情。
正言语几句,却见沈括,苏辙亦是一并赶到,章越见人人渐渐多了,于是对下人吩咐一声让他去清风楼备一桌十五贯的宴席送至家里。
众人一并叙话,交往多年的朋友久别重逢可谓人间最高兴的事情之一。
章越看了一眼沈括,见他屡次欲与黄履叙话,但言辞木讷不善开口。
章越也是明白,沈括文章写得很好,也有才华,但偏偏就是不擅言谈,这一点不如沈遘,沈遘也是天文地理无不通,而且自己生病了都给自己开药可谓是药到病除,但人家口才可好多了。
章越对黄履道:“沈龙图如今知开封府,你既是回京,咱们明日一并登府拜见可否?”
沈括听了对章越心底那个感激,章越看沈括这神情心道,你这岳父也当得太卑微了些吧。
不过黄履是嘉祐六年进士一甲第五名,沈括却是嘉祐八年进士五甲守选,无论中进士先后和科名沈括都不如黄履。
黄履没有犹豫道:“正当拜见。”
听黄履这一语,郭林,章实都暗暗为对方高兴。
沈括立即道:“好,我回去知会,到时……到时倒……!”
沈括本想说倒履相迎,但又突然想起犯了黄履的名讳,故而说不下去又不知如何改口。
章越差点掩面,你果真是史上第一卑微岳父。
谈到这里,黄履道:“我此番回家,见外甥甚是聪颖绝伦,吾不忍他于乡间埋没,故携至进京托诸位照看。”
宋朝士大夫对于族人都是相互提携,把家族里聪颖,日后可以造就的后辈带在身旁,再推荐给自己的朋友。
众人对此也是习以为常,很多人才都是这般推荐方才脱颖而出的,但能得黄履推介肯定是不凡的。
当即黄履的外甥被召入内,对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庭中向众人行礼,章越得知对方名字为李夔时吃了一惊。
历史上李夔不仅自己是名臣,他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儿子那就是李纲。
章越感慨吾大胡建果真是人才辈出。
李夔与众人数语,大家都很是喜欢,口中说今日来的匆忙,未带礼物,改日再送厚礼。
众人宴饮后大醉而后即是散去,而章家便收拾了两间厢房分别给黄履,李夔二人居住。
黄履一醉到了晚上,走出房间却见章越正在庭中喝茶。
当即黄履坐下与章越喝茶解酒,期间章越道:“沈府尹似有意让你娶沈存中之女,你以为如何?”
章越知黄履与自己的性子一般,有些话说在前面比较好。
其实黄履对沈家欲招自己为婿也是略知一二。
黄履沉默不语,举茶呷了一口。
章越道:“我知你两年经历了许多,若你一时放不下也无妨,明日你我过府拜见沈府一趟尽了应有之仪后咱们便走,之后推辞的话我来替你说,你不用担心损了沈府尹的颜面。”
黄履言道:“返乡这两年,我常于她的墓前坐了一天,看着天边的浮云所过,我总觉得她并未离开,生与死之间并非阴阳两隔,不过是从这一端走到了那一端罢了。”
“其实这世上一切因缘际会都有定数,譬如你我终会见面,但有的人见一面即是最后一面,只是当时恍然不觉而已。”
章越听了黄履云里雾里的一番话,知他此番虽是来京,但心底并未放下。两年的光阴没有让他释怀。
黄履道:“度之,这功名利禄在我的眼底如同浮云,但沈府尹对我一直器重有加,我返乡他数度来信知我,今日沈存中之意我看到了……我不忍拂他们之意。”
“我想过了,反正余生我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你说我与其他人相伴又有何异呢……”
说完黄履已是哽咽不能言语一字。章越拍了拍黄履的肩膀,忍不住长叹一声。
次日,章越与黄履来到沈府。
沈遘自是设宴款待了章越,黄履,沈括与沈辽二人相陪。沈辽以书法闻名当世,王安石,曾布都曾师从于他学习过书法。
虽说沈辽科举上一直未获考官的青睐,但也是沈家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沈遘这相当于是以家宴的最高规格款待了黄履,宴间沈辽掩不住对黄履的赏识,宴后再三挽留,让他与章越至自己书房一窥书画。
章越,黄履自是答允。
沈府甚广,在下人的引路下,章越与黄履一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延着从五丈河引水入园的池子一路前往沈辽的书房。
池边茵草沾满了露水,二人鞋履都微湿,走到一半时,突见一个风筝正好挂在池边树木的高枝上。
两名女子欲取这风筝便手持竹竿去撩拨,但身子不够高,却挑不下。
章越对黄履道:“安中,咱们何不去帮手?”
黄履点点头上前,至于章越则故意落在了后头。
黄履走到两名女子身旁道了句:“我来吧!”
两名女子陡然听得男子声音,都是面有羞色,但其中一名绿衫女子抬起头见是黄履后,目中泛起了惊喜之色,迟疑片刻后将手中竹杠交给了黄履。
黄履脱去了长衫,用力一跳当即将风筝从树梢拨打落地。
两名女子见此都是雀跃。
黄履将竹竿放在一旁,上前将风筝交给其中一名女子,然后转身便走。
这时那名绿衫女子出声道:“多谢黄家郎君!”
黄履一愣转过身来问道:“你如何识得我?”
绿衫女子欠了欠身道:“当年在二相公寺时,小女子曾有幸见过黄家郎君一面,今日……今日有幸再会多谢你了。”
黄履一听想起了当年省试后与章越同游二相公寺的事,当时正好遇见了沈遘,沈括,一行人中似有两名女子,其中之一似乎正好是对方。
当时黄履并未在意,见得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而已,但如今见来,当初那个腮下圆润的女子,今日一见却是已是出落得如此钟秀灵毓,婷婷玉立。
黄履向对方行了一礼道了句:“告辞!”
那女子亦是欠身展颜一笑道:“告辞!”
黄履点点头后方才转身离去。
之后黄履与章越即前往沈辽的书房,出了书房后,章越与黄履沿着鹅卵石道从池边走回。章越留心着黄履,却见对方路过池边时脚步微微一顿,但却并未旁顾。
章越略有所思朝方才的林间看了一眼,笑了笑与黄履一并离去。
而池边一筑内,那绿衫女子正梳理着鬓发,她的手中拿着一封诗笺。
诗笺上的诗句,正是当初黄履在二相公寺所提的词‘百字令’。
那绿衫女子轻轻吟道:“静无尘俗,碧沉沉、好片清凉世界。左右修篁环屋立,中有伊人潇洒……”
一旁的女使前来道:“姑娘,黄家郎君走了。”
那绿衫女子微微点头,然后将此诗笺捧在了心上,心底砰砰直跳。
之后黄履即去吏部投帖。
黄履中进士后辞官任性所为,其实令朝廷上下颇不待见的,令人有所微词。但章越为了让自己这好兄弟,路走得顺一点,于是便瞒着黄履去吏部给人塞钱了。
进士释褐时,吏部排官是状元独一档,榜眼(二三名)一等,四五名一等,头甲进士第六名以下一等。
然后是二甲,三甲,四甲,五甲一等一等定下。
之前本来吏部给黄履安排的是南京法曹的差事,黄履如此辞官后,吏部本要给他一个教训,将黄履降为两等。
也就是二甲的待遇,但章越将之前韩琦退给自己的八十席盐钞,及托欧阳修说情下,最后答允排官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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