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条蜿蜒的水渠在脚下流淌,仍是走在连接湖心岛的栈桥上。
待李寻欢和北静王二人又坐到曾经一起喝酒赏舞,抚琴吟诗的那座湖心岛楼阁上之时。
往事的一幕幕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了眼前,而今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回忆。
原来年华已经流转了若干年,两个已近而立之年的男人,经过数年岁月的沉淀,看遍了这浮世虚华的沧桑变幻,如今再度的相逢,风姿依旧不改,却是多了份成熟和理解.
都似无意偏又多情的、嘴角都不约而同地噙了盈盈的笑意,依旧还是那令人一见之下就再也无法忘怀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久别重逢定是其心大悦,自然少不得美酒佳肴的陪伴。北静王终于在今日一扫了政治斗争失败的郁闷和不甘,打定了主意要和李寻欢大醉一场的。
只要有他陪在身边,世间的一切都可以不去计较,名利名誉,地位官爵等等所有皆可以抛下不管,而今唯只有这个男人才能令他身心得以释怀,不再有郁结,更没有遗憾了。
是的,真的是没有遗憾,北静王看不够似的看着李寻欢,虽然他沧桑了,虽然脸色更加的苍白,但是比起当年的年轻,多了一分看透世事的成熟和理解。
于是酒杯主动的碰了一下,笑着说道;
“以为此生都无缘与你相见了,一直都引以为憾事,不想今日可以与你再度把酒言欢,我很高心,也很欣慰,这个心里存了很久的遗憾从此不会再有了。”
北静王在这时竟然说得有些哽咽了,对于他这般过于激动的情绪不应该是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郡王爷所拥有的,李寻欢在直觉里他有事情发生。
于是就放下了酒杯,那份温暖能安定人心的笑容再度绽现:
“王爷莫要激动,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把酒言欢,依然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听苏女曲,看赵姬舞,赏河中灯,一起抚琴吟诗啊!”
北静王摇摇头,笑容里有些苦涩:“不管这样,在离开之前我终于见到你了。”
李寻欢不解其意地看着水溶虽是苦笑的脸庞,但眼神里还是有些欣慰之色流露:“你要走?去哪里?”
北静王这刻反而一扫郁闷心情,很大口地喝下一杯酒后,非常轻松地说出:
“我政治失利了,被贬往海外,过得几日就要启程。所以你的出现是我到今天为止最最高兴的事儿。十年了,就只有今天才最舒心。”
李寻欢完全不相信他堂堂北静王,当今天子可是相当器重他的,怎会被贬往海外,流放岛屿?
所以他一定要问个清楚才行。
“王爷何出此言?,如此必定是你记恨在下漂泊塞外十年不回,而故意框我的吧?你怎会到如此地步?”
北静王也料定他会不相信,面色很惆怅地说出了因由:
“那贾元春宣告有了喜脉,肚子里已孕育着龙种一事,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不但是后宫,甚至整个朝堂都动荡不宁了,所有箭头和不利因素都指向了四王八公。
我其实早就知道;
朝廷上的臣子们,甚至包括皇上都视作我为四王八公党的领军之人.可这不过都是他们的猜测而已,我从来都不曾有过结党之意。”
李寻欢平静地看着他,不去评价他此言的真实性,即便他说的是真的也已经被定义为结党性质了,没什么可争辩。
北静王继续说:“尤其是皇后的父亲,内阁首辅赵淳亮,更是暗中让其党羽和门生全都群起而攻之,开始无端针对四王八公起来。
哼,本就没有结党,这下又在内部进行瓦解,试图策反四王八公,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的,所谓四王八公也就是一盘从没凝聚过的散沙而已。”
北静王仰头吞下一杯酒,李寻欢能感受他所流露的那份无奈。
“恰逢东南沿海倭寇猖獗,搅得粤海一带海疆不宁,于是圣上便下谕征剿。
那些赵党一看机会来了,便一边倒的推举武将出身的南安郡王出兵与倭寇作战,以完成圣上下达的征剿之令。
岂料南安王竟是兵败如山倒!
皇上震怒之下又有赵党不断的在他耳跟前嚼舌头、进谗言,于是南安郡王就将为此受到惩罚而流放粤海。
而我作为他们认定了的四王八公首领,当然不能避免连坐之罪,将去往海南度过余生了吧。”
“去海南?”
李寻欢很吃惊,堂堂北静王爷居然被流放那么遥远偏僻和落后之地,他没办法接受。
北静王倒显得很平静:
“是的,而且因那南安老王妃喜欢贾政的庶出女儿贾探春,因而两家破例结了亲,她也将随南安王一同赴往粤海……”
得知这样个消息也让李寻欢吃惊不小,不尽然的回想起探春当年;这时眼前就好像出现了一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的女子正亭亭玉立地站在湖面上。
原来贾探春居然和南安郡王那个杂碎有了婚约。
北静王看他突然间就变得暗沉了的脸色,就知道他在为贾探春深感不值.
而李寻欢和南安郡王的那段恩怨他也有所耳闻,是了解几分的,于是就带着劝慰的语气说道:“这一切都是命啊,本来那荣国府贾探春和南安郡王的婚礼早就应该举行了的,不过就那么巧,偏偏逢上贾元春薨逝,所以一直就没能举行。
这又适逢贾府也犯了事,将要被抄家,婚礼当然就没可能办了,贾探春而今还是以待嫁的名义住在贾府内……同期遭遇抄家之祸的还有镇国公府,理国公府,平原侯等,总之所谓的四王八公已经是被赵党们成功瓦解了。”
北静王顿了一顿,竟又笑了:
“不过内阁首辅赵淳亮之流绝对没有想到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那赵党一伙以为搞垮了所谓四王八公一党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垄断整个朝廷了?
岂料刚刚击败了俺答部的雨化田,携着无尚军功和蓟辽总督赵直,里通外族合伙鲸吞我大明军费辎重的确凿证据而招摇回京,大大挫了赵淳亮一党的锐气,而今他赵氏一党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啊,来干一杯,真是大快人心。”
李寻欢没想到后续竟然还有这一回事,那雨化田的行事风格变得更加成熟也更有策略,而手段手腕也更加的强硬。
看来人只有经历了死亡的洗礼,才会长大,才会反省然后做出必要的改善和调整。
酒仍是在一杯接一杯的喝,不过而今已不如当初,既没有了舞蹈的助兴,也没了湖面上河灯的星星点点。
两个容貌皆精致的男人在历经十年,各自沉浮之后,再一次的逢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酒,但李寻欢却是一口酒伴着一声咳,绯红的脸颊不是因为酒醉而是因为想憋又憋不住,想忍又忍不了的喘咳。
北静王知道他从小体弱,可当年与他一起喝酒时也没像如今这般令人揪心不已啊,这些年他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
不就是为报救命之恩,让了妻子么,干嘛非要远赴塞外那不长毛之地去作践自己的身子?
北静王还是把心中存了十年的这个疑问提了出来,李寻欢其实在多年前就耳闻了自己和诗音还有龙啸云之间的事情,早就已经被无聊之人歪曲,导致全天下人的曲解;
都在说自己是为报恩而让妻,带着情伤远赴塞外的。
不过他从来都不把这样的传闻放在心上,也不关心那些的人云亦云。
既然北静王在这刻问起了,李寻欢只管仰头喝酒也没去做解释,默默看着手中的晶莹玉杯,不禁喃喃道:
“平生无憾事,唯使女人伤。”
同时心里想着: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的事何必作解释,面对流言,说什么都是空话,只要诗音一家过得幸福就好。’
喘咳依旧不止,甚至连一惯淡定从容的北静王也不得不放弃了要与他大醉一场的愿望,忍不住出言劝他别再喝了。
李寻欢哪里能告知他其实而今喝酒已不只是单纯的为尽兴,还有是为了止痛,是为了让自己**麻痹的,因此而染上了酒瘾,正正经经成了个酒鬼。
只是拉过酒壶继续给自己倒了酒也给北静王斟满,露出的笑容凄绝,也艳绝:
“且莫谈停杯,昨天已无法改变,明天还在那屋檐等着曙光照耀,唯一能醉的就只有今天,只有现在了。
人生在世,始终悲苦居多,还能有几回这样无拘无束、惬意喝酒的机会,我只知道要珍惜和朋友醉在一起的日子。”
此时无声胜有声,北静王当然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
或许今后就再也没有能一起对酌的机会了,自己这一去海外,不知前景会如何,真的说不定就是永别呀。
但看他而今已变得无比孱弱的身子,想必是早就具备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理准备吧,对于明天,对于将来都不想了也不去管了,活到哪天是哪天。
水溶心里不禁总觉得为他疼得慌,揪得紧了,于是那串本属于李寻欢的手珠玉窜在历时十多年后,再次回到了他的手腕上,物归原主。
李寻欢有些不明白地抬眸望着那个在暖和笑着的水溶,眼里露出疑问,但随即也笑了,因为水溶手腕上有一串一模一样的。
想不到他依旧还是仿制了一串,甚至也是暖玉质地的,如此李寻欢才不再对此上心,不管哪一串曾是属于他的,但都是冰寒高峰所产出的暖玉所制,水溶只求此物能对他身体有好处。
天空中的星辰寥寥无几,似乎是在映衬湖心岛上两个精致男人灰暗的心情一般,然而还没有喝到不醉不归,李寻欢却不得不告辞了,因为雨化田就等在北静王府前,声称要接人走。
而今此人正是朝廷里红得发紫的,别说已经失势的北静王惹不起,就是回到当初权势鼎盛时,他水溶也不会去作招惹。
在告辞之际才发现彼此内心所拥有的那份不舍,这一别非但会是永别,而且本就屈指可数的知心朋友又少了一个,这样的伤怀心情总是令人扼腕不已的.
李寻欢义正言辞地拒绝收回自己十年前送给他的那副【清明上河图】真品,在北静王深情不舍的注视中摆摆手强颜欢笑着离开。
还是那架无比奢华宽敞的宫制马车,李寻欢自己的马车被铁传甲赶着在后面一路紧跟随。
两个人都坐在马车里,并无话可言,但李寻欢的心里还是有些为此觉得添堵,他不明白这雨化田为何会来接自己,虽然目前是住在他府里的,但完全没必要如此个高调行事吧。
可是他的不满只能放在心里,现下他还有事要求着这位当朝新贵,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看来而今也唯只有他才能帮自己达成目的了,别因小失大得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红人。
于是不再有不满,试探着的问他道:“贾家那些关在大牢里的男丁们该如何处置?”
雨化田知他目的,也就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蹲大狱,流放,充军,李探花应该是明白【大明律】的吧?”
他当然是明白【大明律】呀,可是这坐牢,充军,流放基本就等于是判了贾府那些男丁们的死刑,没见着当年为个女人都会要死要活搭上性命的么?
李寻欢很清楚贾家那些男人的秉性,虽说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多数也算不得大奸大恶之徒。
贾政这种虚伪的官虽不能为国家做多大贡献,但为官这么年来也没祸害过老百姓,比起那些贪官污吏来,他还不值得遭到如此待遇,比他坏的官员多了去。
雨化田没想到会又一次听到他在为那个贾政求情,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寻欢,只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好管闲事.
但也因此让自己逮着了个机会,令他乖乖地必须呆在自己身边哪儿都去不了的大好机会,不然和他的交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这机会应该是上天特意赐予吧,不枉自己念了多年的心经。
李寻欢见雨化田仍然是不理会自己说的这些,于是打算退而求其次;
先去牢里看看还被关押着的那些人也好,看看贾宝玉而今会是怎样个情形。
但李寻欢知道他们的罪状这是属于政治范畴,肯定是不会轻易就能探监的,还是必须得有当权之人点头才行啊,到这会儿了才知道手里握有权力的可爱之处。
当然知道他一定想去探监,这倒也不是件难事,雨化田不作表示,只让李寻欢答应住自己府里。
对于他会提出这样个要求,李寻欢不免有点犯小迷糊了;‘自己不是昨日就已经答应他了吗,怎会又来问一次?’
他虽没整明白,但还是又答应着的点了头,雨化田见得到他再度首肯,眼里不禁流露出难得的开心,随即散发的出神采就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偷乐着的!
令李寻欢又觉得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这还是那个据说行至就会杀戮遍地,双手沾满了血腥的西厂厂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