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怪乎章氏众人气势汹汹。
据闻今早太阳一出,便有两个“名门弟子”拜访了章家。名门弟子铁嘴一断,道章家有妖气萦绕,似是被坏了风水,章老爷思前想后不得其法,陈管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于是众人又哄闹着把临衍押送回了章家。
临衍技出无奈,黔驴技穷,被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章家后院里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日还一起共事的小厮,今一见临衍竟从贼首变作了妖魔,啧啧称奇,喜闻乐见。他将孙大娘往旁边一拉,自顾自看戏;临衍哭笑不得,被众人按着往那湖绿色衣衫的男子跟前一跪。章老爷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在府中打杂之时曾给老爷端过菜。想来他早记不清楚。
陈管事将临衍口中的破布一扯,道:“你还有甚可说?”
——真要清楚此前因后果可就要花三个昼夜。临衍叹了口气,道:“我再辩也无没用,既然来了几个仙门中人那就教他们来判断吧。”章老爷深觉此话有理,陈管事面露难色,朝他耳边凑着说了几句话。
章老爷一惊,陈管事干笑了两声,一脸谄媚,便又说了几句。章老爷狠狠瞪了他一眼,对临衍道:“今日来的可是正儿八经天枢门的人!不同于那些江湖骗子!”他话中有话,陈管事双腿一抖,章老爷又道:“人家天枢门人什么妖物没见过,必不容得巧言令色,上下欺瞒!”——巧言令色?临衍甚是无辜,可我连话都没说不是?
章老爷说完,长袖一拂,丢下这一团乱局就往正厅中跑。婉仪的全幅尸身才见了天日,她的棺还停在前院中,披麻戴孝的章式之人还没散。陈管事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恨恨一跺脚,一脚揣在了临衍肩头。
孙大娘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临衍朝她摇了摇头,又朝那小厮摇了摇头。那小厮倒还乐观,见此状,喜笑颜开。临衍见此笑颜,心头甚是疑惑,道,我又什么时候开罪了此人?陈管事匆匆往前院探了半天探不出个所以然,临衍被五花大绑绑在后院,日头还没全然升起来,天色依旧晦暗。
他听到众人低低的议论之声。有赞天枢门威名者,有讥讽“臭道士”者,方才看戏那小厮听众人议论,便也凑了上去,道:“你还莫说,且不管天枢门是个什么名头。单单就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一事,你说说,世人谁不艳羡?”
众人连连点头,他又道:“便说天枢门,听闻其前掌门甚是了不得。那时候妖魔南下,他还领人救国,此等大贤之人,何人不敬仰,何人不敬佩?”众人闻言,连声称是。
“敬仰归敬仰,敬佩归敬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若能得蒙天枢门人眷顾,即便不是收作门下做徒弟,能给咱卜个卦,提点两句,不也是幸事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称赞完了这才想起来:你个小厮又是哪根葱?你又为何凑了过来?
被昨夜的一场大雨洗过之后,晨光烈烈欲燃,山河焕然一新。临衍在后院中跪了许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才见章老爷与陈管事吩咐众人将其押着往前院拉去。
二小姐的黑棺还停在院子中间,令人见之不忍。前院实在不便待客,众人遂将这几个“名门弟子”引到了后院书房之中。临衍低着头,身不由己,一脸沮丧。当他被簇拥到书房之中时,那“名门弟子”转过身,张大了嘴,一脸生吞老鼠之相。
此“名门弟子”是个姑娘,唤作北镜。北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艳,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让人不由心生喜悦。但她不常笑,生气起来却是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怕是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都面不改色的主。
此人是天枢门怀君长老的爱徒。她见了临衍,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缓了许久,方才道:“……你们何以认定此人是个妖魔?”
陈管事冷哼一声,道:“我们左思右想,府中除了他便都是相熟之人,此人昨日才偷了个烛台,今日便逃到了佛寺之中试图远走高飞!当真可恨!可鄙!”
“……他、偷了什么?”北镜以为自己听错了,临衍见状一咳,道:“那姑娘并非是我指使,我同那姑娘不过一面之缘,此事付管事当真可以作证。昨日情急,没来得及细说,今日承蒙老爷开恩,小人当真冤枉,当真无辜受了牵连。”
北镜听此一言,滔滔不绝,浑然天成,竟似早演练了无数遍,心头震慑,既震慑且敬佩。她干笑了两声,对章老爷与陈管事一一抱拳,道:“贵府上确有妖气萦绕,然而此妖气腥臊,想来是个狐狸一类,断然不是……这位兄台。”临镜的嘴角抽了抽,将“这位兄台”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这小白脸看起来还不像狐狸么?”陈管事一言既出,自知失言,又收了章老爷几个白眼。北镜的实在要抽得晕过去,猛憋着笑,憋着一股子意犹未尽与不忍直视,幽幽看了临衍一眼,道:“不是他。此人是个……正常人。”她深吸了好几口气,险些被憋出内伤,临衍无奈,将头埋得更低。
章老爷也看出二人似是旧相识,略一沉吟,道:“既如此,我却也是在想不到府中究竟有何人举止有异,也实在想象不出谁这日日相对的人,谁竟是狐狸扮的。”
“……还有一人,老爷莫要忘了。”临衍方才默不出声,这一言,令众人皆十分诧异。他道:“我入府之时,一个小厮刚好告了假回了庄子,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同往日略有了些不同。此人孤僻,不爱与人聚在一起,我私心里留意,原来他同外边斗鸡走狗之徒当真有些往来。”
“那你为何不告知管事?”章老爷这般一问,临衍略过不答。众人心知肚明,此事既被瞒了下来,想是管事偷懒耍滑,办事不力。章老爷冷哼一声,陈管事腿一软,反咬一口,道:“信口胡诌!府中小厮没有我不认识的,你且说,那人叫什么?”
临衍淡淡瞧着他,道:“凤绥。你们说我指使那姑娘偷了金烛台,却为何不疑一疑,为何一个来府上做法的道士竟能神不知鬼不觉顺了府中的金叶子?他一个外人,究竟是谁给他望风,又是谁给告知他府中宝物的位置?”至此,章老爷终于震怒:“这桩桩件件,为何我全然不知道!陈顺,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而不报!”
北镜不愿听此无用之争端,忙打圆场道:“当务之急,先寻得二小姐死因要紧。我师弟方才去府衙问了一圈,现在想来也正在回来的路上,您请息怒。”
说曹操曹操到。谈话间,只见另一个身着白色道袍压绛紫色滚边的“名门弟子”被小厮引到了书房。他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眼尾微微挑着令人愉悦的弧度,镶在一副单薄的躯体中也令人忽视不开。他的鼻头扁而偏大,嘴唇太薄,若生于乱世,这本该是幅枭雄之相,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温和——仿佛一道本该锐利的剑锋硬生生陷在了一汪温水之中,浮在皮相上亲善亦有些不协调与不甘。
此人名唤明汐,是天枢门明素青长老的爱徒。
来人见了北镜,见了章式众人,见了临衍,一呆。
他在本口伫了许久,北镜连唤了他好几声,他都闻所未闻。临衍哭笑不得,站起身,道:“别看了,镜师姐喊你呢。”他身量偏高,往众人跟前一站,便将北镜挡得严严实实。
明汐这才恍然大悟,怔怔然道:“……大师兄,你、你这是闹的哪出?”
临衍是天枢门首座弟子,是天枢门前掌门山石道人唯一的徒弟。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划开长夜一抹惊艳,经久不绝。路过的道士料中了故事的一半:其人确有过人慧姿,博览群书而过目不忘,五十岁时弃了功名一心问道,不过两百年便跻身仙门。又因其先后收了南海化了形的梼杌与穷奇之残影,在天枢门中跻身掌门之位,一时名声大振,四海拜服。
也正是那一年,血流星劈开了长夜,耕地中长了白毛,天下大旱,白骨露野。而蛰伏妖界百年之久的妖王宗晅(xuan,三声)倾其全力,劈开了六界封印,率众妖自鬼蜮借道攻往人间。狼烟绵延百里不绝,流血漂橹自不必说,英雄辈出而又陨落,那些曾在四方成道会上惊才绝艳的尊者旋即被砍下脑袋,躯体倒悬在了西昆仑抚云殿的大梁上。山石道人率众弟子负隅顽抗,在琥珀川边上结七星之印,将妖王困于其中,七个日夜后,终于力竭身亡——这是那道士没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世人常将此战同八百年前子陵君怒斩白蛇之战相媲美,并纷纷感慨这一世英雄如流星一样耀眼,实是仙门大幸。
庄别桥一生无子,风清气正,世人多有仰慕。君子明德,克己,齐家国,修清正。无论天下仙友再如何议论,临衍依旧是庄别桥唯一的徒弟,是天枢门的首座弟子,合该比同辈弟子们更为厚德载物,断不可因一些无须有的事情辱没师父盛名。而殿前广场上的银杏树与天枢门常年润泽的雨季,那些无畏的关于师道、人道与天道的揣测,则仿佛更漏尽时袅袅的浮香与隔了一层轻纱般的雾,不合时宜,亦不可为外人道。
丰城早有妖气环绕,此不是新事。临衍引了怀君长老之令前来查探,查探未果,索性扮作小厮潜入章府——而章府之中妖气冲天,各方神魔汇聚,各怀鬼胎,各自谋其大业。此事,倒是个新鲜事。
今年的雨季实在不同寻常。